寫作三題
2024-10-04 10:14:23
作者: 韓少功
個性
我近年來的印象中,很多小說不解饑渴,有時候十幾頁黑壓壓的字翻過去,腦子裡可能還是空的。包括讀自己的有些小說,也成了一件需要強打精神不屈不撓的苦差,比讀理論和新聞還要累人,豈不奇怪?
小說出現了兩個較為普遍的現象。第一:沒有信息,或者說信息重複。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雞零狗碎,家長里短,再加點男盜女娼,一百零一個貪官還是貪官,二百零一次調情還是調情,無非就是這些玩意兒。人們通過日常閒談和新聞小報,對這一碗碗剩飯早已吃膩,小說擠眉弄眼繪聲繪色再來炒一遍,就不能讓我知道點別的什麼?這就是「敘事的空轉」。第二:信息低劣,信息毒化,可以說是「敘事的失禁」。很多小說成了精神上的隨地大小便,成了惡俗思想情緒的垃圾場,甚至成了一種看誰肚子裡壞水多的晉級比賽,自戀、冷漠、偏執、貪婪、淫邪……越來越多地排泄在紙面上。
某些號稱改革主流題材的作品,有時也沒幹淨多少,改革家們在豪華賓館發布格言,與各色美女關係曖昧然後走進暴風雨沉思祖國的明天,其實暗含著對腐敗既憤怒又渴望的心態,形成了樂此不疲_的文字窺探。
據說這是一個個人化寫作的黃金時代,奇怪的是,人們緊急解散以後並沒有各行其是,倒是更加潮流化地步調一致,包括作品中、很多新派少年,變得一律地橫(叫作酷?),一律地瘋(叫作炫?),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正如蔡翔先生總結的:「個人性成了一種新的普遍性」——倒不如在個性據說受到深重壓抑的時代,魯迅、老舍、沈從文、趙樹理等,寫出的人物一個是一個,神采殊分,命運各異,合情合理,入筋入骨,至今還在人們記憶中呼之欲出。這樣看來,個性並不是孤芳自賞的產物,倒是不把自己當回事的一些忘我者可能更富有個性。一個嬰兒的吃奶和排泄,算什麼個性?一個人總是把自己孤立在私宅或者荒漠,能有什麼樣的個性?個性是人進人社會化和歷史化的產物,一如爭奇鬥豔的自然物種,其差異剛好是它們組成共生系統的結果,是它們互相影響、互相支撐以及互相衝突的結果。不能植根公共文化積累的個性一定是空虛的,不能承擔公共事務重荷的個性一定是輕浮的。在一個消費主義時代,人生軌跡如果統統指向利益,很不幸,當然就只能相互重疊,都成了兩點之間最短的直線。
作家不是記者、法官、教長、社區工作者等等,不能不頑強堅持個人的視角,不能不是廣義的個人主義者。但個人視角是為了更真切地洞察社會與歷史,不是時時對準自己的超大豪華肖像。恰恰相反,把聚焦時時對準自己的肖像,這種視角與舊時政治、宗教的意識形態宣傳無異,是另一種全民障眼法,是觀察視野的自動放棄與任人沒收。我們現在不妨重讀一下卡夫卡的《城堡》,他是成天在咖啡館和臥室里自己與自己犯酸嗎?還可以重讀一下馬爾克斯的《超越愛情的永恆死亡》和《沒有人與之寫信的上校》,這些小說揭示了拉美資本化進程下的血淚人生,豈無強烈的公共關切和社會熱情?可惜的是,我們曾對此有目無珠,僅僅把這些作家的先鋒性解讀為個人性,解讀為人人自封上帝式的輕狂。這是八十年代的嚴重事故之一。在這種情況下,假上帝們後來齊刷刷地滑入敘事的「空轉」和「失禁」,把讀小說變得一種苦刑,大概不值得特別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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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術
在中文語境裡,「藝術」的思維特點是以直覺為本,不拘泥於任何理法和規則。蘇軾就崇尚隨心所欲信馬由韁,曾誇耀自己的寫作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在這種說法後面有一大堆理論的支持,如「文無定法」(王若虛語),「文無定體」(呂本中語)「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嚴羽語),都有直覺至上的味道。_中國人習慣於把「藝術」與「匠術」相對立,尊前而貶後。如果說哪位文學家是「文匠」,有「匠氣」,簡直是罵人。
歐洲古人並不是這樣。單從英文來看,「藝術」與「技術」同義,「藝術家(artist)」一詞,在很多情況下可以置換成「匠人」和」手藝人,,(artisan、craftsman等),這在中國人看來=定很奇怪。他們的藝術與直覺是對立的,見於亞里士多德的措詞:by art or by instinct(靠藝術抑或靠直覺);藝術又與自然對立,見於賀拉斯的措詞:of nature,or of artC藝術的抓或自然的)。亞氏曾經把科學分成三種,其中的實用科學乾脆等同於藝術:applie。science(or art)。可見,這裡的藝術,與古希臘人造船術和古羅馬人練兵術是同一碼事,既「關書」又「關理」,是文有定體和文有定法的。這個傳統直到現在還餘緒未絕,美國一些電影理論,對電影製作照例有詳細規定:過了幾分鐘該做什麼,過了十幾分鐘該做什麼,統統有法可循,馬虎隨意不得。
中國人的現代文學理論體系基本上西化了,如談小說必談「情節」「人物」「主題」三大法統就是承接西方傳統。但中國人輕視技術訓練,連大學裡的作家班,對技術也不敢往深里講和往細里講。魯迅先生勸人「不要相信小說做法」的話,嚇得大家對技術躲得遠遠的,一動筆總是把自己想像成天才而不是工匠。這倒是有點中國入的脾氣。不過,天才或說英才總是少的,大部分作家寫一般的作品,作為一種合法職業,就謂^有起碼的職業技術。天才或說英才也總是從庸才成長起來的,在成長的初始階段,技術教育和訓練恐怕不可免。這就像一個優秀球員在競賽場上踢球如神,怎麼踢都是妙,但基本功得靠訓練場上一招一式地練出來,須按部就班和循規蹈矩,沒有什麼捷徑可走。
有些小說在第一頁就出現了七八個人物,這叫讀者如何記得住?這是太不注意把握節奏的技術。有些小說里的每個人物開口都貧嘴,俏皮話密植,,搞笑術地毯轟炸,其實過了頭。作者就不怕互相雷同和抵消?就不怕真到緊要處反而使不上勁?這是太不注意把握反差對比的技術。還有些小說的煽情是硬煽,比如總是讓英雄得胃病,讓美女淋冷雨,搞得讀者欲悲反笑,情緒短路,感覺串味,頗受折磨。其實煽情不是什麼難事。亞里士多德早就說過,作品要喚取「恐懼」與「憐憫」,具體做法是:壞人做壞事,不會讓觀眾驚奇,所以應該讓壞人做好事;好人做好事,也不會讓觀眾驚奇,所以應該讓好人做錯事。最好的悲劇,一般是在親人關係中產生怨恨,或在仇人關係中產生友愛。顯然,《奧賽羅》和《雷雨》這一類作品,深得亞氏藝術(或技術?)的精髓,果真攪起了—代代受眾的心潮起伏。
我們完全可以瞧不起這些套路,但慎用技術不等於不懂技術,自創技術更不等於不要技術。倘若我們這些低能兒多讀幾本老祖宗的技術操作手冊,我們不一定能寫出最好的作品,但至少可以不寫最糟的作品,比方說不至於用悲情去胳肢讀者,,在煽情的時候緣木求魚。
錯誤
美國人策划過二次人機象棋比賽,結果是一台叫作「深藍」的電子計算機戰勝了世界棋王。這場賽事雖然帶有遊戲性質,規則與評價方法不一定公正合理,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值得我們這些叫作人類的活物嚇一跳。我們是人,能吃、能喝、能上班、能打領帶、能談哲學並且患高血壓,自以為是天下獨尊的智能生物。但我們的智能巳經敵不過晶片了——它今天能贏棋,明天就不能幹一點缺德的什麼事?比方說搞一次政變上台當總統然後像飼養員一樣把我們圈養起來?
幸好有一本科學家的書。我忘了這本書是美國人還是英國人寫的,只記得書中個最讓我放心的結論?電腦是永遠沒法戰勝人腦的。理由是:電腦儘管有人腦無可比擬的記憶容量,望塵莫及的計算速度,甚至還可以有人的學習、選擇以及構想能力,但電腦缺乏人最重要的本領——犯錯誤。這就是說,晶片的工作永遠是「正確「的,永遠遵循著邏輯和程序(哪怕是某種模糊的邏輯和程序);而人腦(謝天謝地!)卻可以胡來,可以違規,可以「非法法也」,一句話,可以在錯誤中找到正確,用非邏輯和超程序的直覺方式來躍入真理。
這似乎是讓人驚喜又不無沮喪的結論:原來,人類的專長、人類的優越、人類智能賴以自得的最後支點,其實就那麼一條:犯錯誤。
錯誤可以是成功之母。水稻不育系原本是植物的錯誤(或說缺陷),一經生物學家利用,倒成了發明雜交水稻的起點。文學中這樣的例子更多。沒有一本優秀的詩歌或小說,是循規蹈矩寫出來的。把女人比作鮮花,把土地比作母親,這些比喻初創之時,不都是物類混淆的「錯誤」麼?把聲音當做色彩來寫,把味覺當做觸覺來寫,這些手法對於科學而言,不都是感覺亂套的「錯誤」麼?沒有前人胡思亂想地犯下這些個「錯誤」,怎麼會有今天的文學?所謂「文匠」,就是一字一句都太「正確」了的人,而真正的文學家從來都是人類思維陳規和感覺定勢的挑戰者,「犯錯誤」簡直是他們的一種常備心態。把動詞寫得不像動詞,把悲情寫得不像悲情,把回憶寫得不像回憶,把小說寫得不像小說……他們在這些膽大妄為中,必定犯過很多一錢不值的錯誤;但這些代價之後的收穫,是他們開後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正確,不斷洞開著令人驚異的審美世界。
柏拉圖先生一生追求正確,最仇視文藝,說文?家說話從來沒個准,不要說了解物體的性能,就連了解物體的形狀,也可以此時說大,彼時說小,可以此人說長,彼人說短,這樣的莫衷一是與真理無緣,與政治原則更是格、格不入,應視為一種惡劣的內在政治制度(a ba。inner political system)d其實,柏拉圖也沒正確到哪裡去旦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誕生,他那些有關物態大小或長短的執見,就變得不堪一擊,並無永遠的合法性。他似乎不知填,不論是在文學還是在科學領域裡,共識常常都源於異議,真知常常都啟於偏見,文學監護著人類認識的多樣性,是天生的異議專家和偏見專家,雖然也常犯下錯誤(柏拉圖倒也說對了一面),但可以避免最大的錯誤:平庸。
平庸者充其暈是一些披著人皮的晶片,可以做一些事情,做很多事情,但與創造不會有什麼關係。
2003年5月至8月
(最初發表於2003年《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