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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跟著什麼走

2024-10-04 10:14:10 作者: 韓少功

  「跟著感覺走」是八十年代的流行語之一。當時計劃集權妹制以及各種假大空的偽學受到廣泛懷疑,個人感覺在中國藍螞蟻般的人海里紛紛甦醒,繼而使文學寫作突然左右逢源天髙地廣。傳理論已經不大靈了。「理性」二*類累人的詞黯然失色,甚至成了「守舊」或「愚笨」的別號,不讀書和低學歷倒常常成為才子特徵——至少在文學圈裡是如此。感覺暴動分子們輕裝上陣,任性而為,恣睢無忌,天馬行空,不僅有效恢復了瞬間視覺、聽覺、觸覺等等在文學中應有的活力,而且使主流意識形態大統遭遇了一次激烈的文學起義。

  「跟著感覺走」,意味著認識的旅途編隊終於解散,每個人都可以向感覺的無邊荒原任意拋射探險足跡。每個人也都以准上帝的身份獲得文字創世權,各自編繪自己的世界圖景。

  但這次感覺解放運動的副產品之一,最「感覺」與「理性」的二元對立,成為了一種隱形元敘述在知識活動中悄然定犟;帶來了一種以反理性為特徵的感覺崇拜。很多獨行者在這一點上倒是特別願意相信公共規則。

  一般而言,文學確屬感覺主導下的一種符號編織,那麼感覺崇拜有什麼不好嗎?跟著感覺走,如果能夠持續收穫感覺的活躍、豐富、機敏、特異、天然以及原創,那麼我們就這樣一路幸福地跟下去和走下去吧。問題在於,才走了十幾年,感覺的潮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當一位青年投稿者來到我所在的編輯部,憑「感覺」就斷言美國人一定都喜歡現代派,斷言法國女人絕不會性保守,甚至斷言中國最大的不幸就是沒被八國聯軍一路殖民下來……這種「感覺」的過於自信不能不讓我奇怪。在這樣的感覺生物面前,當你指出西方文明的殖民擴張曾使非洲人口銳減三億,曾使印第安人喪命五千萬,比歷史上眾多專制帝王更為血債纍纍,這些毫不冷僻和隱秘的史實,都會一一遇到他的拒絕,嗔一下就嗤之以鼻:騙什麼人呢?他即算勉強接受事實,但用不了多久也會情不自禁地將其一筆勾銷——他的「感覺」已決定他接受什麼事實,同時不接受什麼事實。這種近乎本能的反應,就算拿到'西方的編輯部大概也只能讓人深感迷惑吧?

  這一類感覺分子現在不願行、萬里路(搓麻與調情已經夠忙的了),更不想讀萬卷書(能翻翻報紙就算不錯),但他們超經驗和超理性的雙超運動之後,感覺並沒有更寬廣,倒像是更狹窄;不是更敏銳,倒像是更遲鈍。一些低級的常識錯誤最容易彈出他們的口舌。

  眼下關於文學的消息和討論,越來越多午文學本身。一些人在不斷宣布文學的死亡,好像文學死過多少次以後還需要再死。一些人則忙著折騰著紅利預分方案,比如計較著省與省之間、或代與代之間的團體賽得分,或者一哄而上爭當「經典」和「大師」,開始探討瑞典文學院那裡的申報程序和策略。與此同時,冠以「文學」名義的各種研討會上恰恰很少有人來思考文學,尤其沒入願意對我們的感覺偶爾恢復一下理性反省的態度——誰還會做這種中學生才會做的傻事?

  其實,九十年代很難說是一片感覺高產的沃土,如果我們稍稍放開一下眼界,倒會發現我們的一些重要感覺『正悄悄消失。俄國人對草原與河流的感覺,印度人對幽林與飛鳥的感覺,日本人對冰雪和草葉的感覺,還有中國古人對松間明月、大漠孤煙、野渡橫舟、小橋流水的感覺,在很多作家那裡早已被星級賓館所置換,被寫字樓和夜總會所取代。如果說「自然」還在,那也只能到鬧哄哄的旅遊地去尋找,只能在透著香水味的太太散文里保存。即便一些鄉土題材作品,也使讀者多見怨恨和焦灼,多見焦灼者對都市的心理遠眺,多見文化土產收購者們對土地的冷漠。感覺器官對大自然的信息大舉,使人幾乎成了都市生物,似乎有了標準化塑料的意味,不再以陽光、空氣以及水作為生存條件,也不再顧射特定生態與生活所產生的特定思想情感。

  在很多作品裡,對弱者的感覺似乎也越來越少。「成功者」的神話從小報上開始延,席捲傳記寫作領域,最終進人、電視劇與小說——包括各種有償的捉刀。在電視台「老百姓的故事」等節目面前,文學不知何時開始比新聞還要勢利,於是改革常常成了官員和富商的改革,幸福'常常只剩下精英和美女的幸福。成功者如果不是滿身優秀事跡,像革命樣板戲裡那種黨委書記,就是頻遭隱私窺探,在起鬨聲中大量收入著人們戀戀不捨的嫉很。而曾經被兩個多世紀以來作家們牽掛、敬重並從中發現生命之美的貧賤者,似乎已經淡出文學,即便出場也只能充當木先彩的降級生,需要向救世的某一投資商叩謝主悤。在這個時候,當有些作家在中茵大地上堅持尋訪最底層的人性和文明的時候,竟然有時髦的批評家們斥之為「民粹主義」,斥之為「迴避現實」「拒絕世俗」。這裡的邏輯顯然是:人民既然不應該被神化那就應該刪除。黑壓壓的底層生命已經被這些批評家理所當然排除在「現實」和「世俗」之外,只有那些朱門應酬、大腕謀略、名車迎送以及由這些圖景暗示的社會等級體制,才是他們心目中一個民主和人道主義時代的堂皇全景。他們連好萊塢那種矯情平民主義也不擅擺設。他們不知道大多數成功者的不凡價值,恰好是因為他們有意或無意地造福於人類多數,而不是他們幸為社會「叢林規則「的競勝者,可以獨尊於歷史聚光燈下,壟斷文學對生命和情感的解釋。

  最後,關於個性的感覺也開始在好些作品中稀釋。如果說,玩世不恭和憤世嫉俗在八十年代曾是勇敢的個性,那麼在今天已成為諸多娛樂化作品中「貧嘴雷鋒」們的共同形象,已經朝野兼容蔚為時尚,就像搖滾、麻將、時裝、美容、電子寵物等等,一轉眼成為追隨潮流而不是堅守個性的標誌。卡拉OK取代了語錄歌,國標舞取代了忠宇舞,棄學下海成了新一輪知青下鄉,你不參與其中簡直就是自絕於時代。市場體制確實提供了個性競出的自由空間,但在另一方面,切向錢看的利慾專制又切堵了個性生成的很多方向全球經濟一體化對地域、民族、宗教等諸多界限的迅速剷除,也毀滅了個性生成的某些傳統資源,與法西斯主義和革命造神運動的文化掃蕩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更具有隱形特點和「自齒%』的合法性。於是,對於很多人來說,堅守個性倒是一件更難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獲得感覺也是一件更難而不是更易的事情了。昆德拉曾宣稱,性愛是最能展現個性的禁域。佴恰恰是性愛最早在太學作品裡千篇一律起來:每五行就來一句粗痞話,每三五頁就上一次床,而且每次都是用「白白的」「圓圓的」一類套話以表心曲這就是有些人自作驚訝的「隱私」?《上海文學》最近一篇評論還發現:恰恰是有些「個人化寫作」口號下的作品,不僅文風、情節、人物上彼此相似,連開頭和結尾都驚人的雷同,這到底是更個人化還是更公共化?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我們可以抹甘油以冒充眼淚,可以鬧點文字癲癇以冒充千愁百怨,但我們沒法掩蓋在很多方面的感覺歉收甚至絕收——除了頹廢業務還算人氣旺盛。頹廢在這裡不是貶義詞。頹廢可以成為大瀉偽善的猛藥,是人性多變的真實底線。但文學如果離開了對自然、弱者、個性的感覺,就不能不失重和失血,連頹廢也會多幾分誇飾叫賣的心機,成為一些寄生者扎錢的假面。

  也許,時代已經大變,我們在足以敷用的宣傳品和娛樂品之外巳不再需要文學,至少不再需要舊式的經典標尺。比如說我們的視野里正在不斷升起高牆和大廈,而「自然」不過是一種書本上的概念,不再是我們可以呼吸和朝夕與共的家園。我們無法感覺日常生活中似乎不再重要的東西,也不必對這些東西負有感覺的義務。更進一步說,在某種現代思潮的強詞之下,我們「感覺殘疾」的狀態也許正是新人類的標準形象。人類中心的世界觀,正鼓勵人們弱化對自然的珍重和敬畏,充其量只把自然當做—種開發和征服的目標。功利至上的人生觀,正鼓勵人們削減對弱者的關注和親近,充其量只把弱者當做一種教訓和憐憫的對象。而直線進步和普遍主義的文明史觀,正強制入們對一切社會新潮表示臣服膜拜,把「時尚」與>『個性」兩個概念悄悄嫁接和兌換,讓人們在一個又一個潮流的裹挾之下,在程程追趕「進步」和「更進步」的忙碌不堪中,對生活中諸多異類和另類的個別反倒視而不見。這就是說,文學跟著感覺走,感覺卻沒有信馬由韁暢行天下的獨立和自由,在更常見的情況下,它只是在意識形態的隱形河床里定向流淌。大而言之,它被一種有關「現代化」的宏大敘事所引領,在自由化資本體制與集權型官僚體制的協同推動下,進入一種我們頗感陌生的感覺新區。

  這裡當然還會有感覺,還會有感覺的大量生產和消費,只是似乎很難再有感動。

  當紅頂儒商一批批從心狼手辣的「剝削者」形象轉換為救世濟民的「投資家」形象,當近代民族戰爭一次次從「愛國主義」的英雄故事轉換為「抵抗文明」的愚頑笑料,意識形態霸權的新老變更軌跡已不難指認,而作者們的感覺巳很難說純潔無瑕。意識形態當然不值樽大驚小怪。文學並沒有潔癖,各種偏見從來不妨礙歷史上眾多作家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也不妨礙作家們今後寫出偉大或比較偉大的作品。只是偏見一"旦成為模式和霸權,意識形態才會成為-種強制和壓迫,現實才會受到習慣性曲解,人們的視覺、聽覺、觸覺等方面的深度受害才會危及藝術與。在這裡,以為感覺永遠是「個人化」的從而永遠安全可靠的說法;至少是對這種殘害不加設防的輕浮自誇。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世界上從來:沒有純屬天然的感覺。幼兒與成人的感覺不可能是一回事,原始人與規代人的感覺也不可能是一回事。石匠對布料沒有感覺而水手對草原沒有感覺。把感覺當做與生倶來的個人天賦或者丹田之氣,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戀者神話。更重要的是,回歸個入感覺之道也各#相異。當年莊子是用「見素抱樸」「少私寡慾」之法來求得「滌除玄覽」之功,禪宗是用「六根清靜」「無念無為」之法來通達「直契妙悟」之境。與此相反,很多自比莊禪的現代非理性分子,卻把感覺僅僅當做身體欲望到場的產物,通常是興高釆烈地奔赴聲色犬馬萬丈紅塵,用絕不虧待自己的享樂主義,來尋求超越理性的通靈法眼^~這一種多放任而少節制、多執迷而少超脫、多私慾而少公欲的社會實踐,當然也會留下感覺,只是這些花花感覺可能會多一些市並味和媽咪味,與眾多文化石匠和文化水手的感覺相去甚遠。那麼,把這兩者混為一談,是感覺崇拜者的無意疏忽,還是消費主義體制設局誘導的大獲成功?

  憑藉科學技術,很多文化商家甚至在預告感覺工業化時代正在到來,似乎有了電子網絡、人智能、克隆技術一類以後'人們的任何感覺都可以在工作室里自由地虛擬、複製、傳輸以及啟動運作,每一個人只要懷揣某種消費卡,都可以成為無所不能的感覺富翁。我並不懷疑技術神力,正像我相信石器、銅器、吼刷、舟船、飛機、電視等等:已大大改變我們的感覺機能,已經有效介入人性的演進然而技術都是人的技術,虛擬感覺仍然源於製作者的感覺經驗,因此只能是種第級替代品;特別是這種替代品供紿被市場與利潤主導的時候,它勢必逢迎主要購買力,大概很難對所有的心靈公平服務。至少到目前為北,虛擬技術已經在:飛機駕駛訓練\商店購物乃至個人性愛情境方面得潮了運甩,但設計專家們並沒有考慮設計軟體摸擬老驗打洞的聲音,再現麻雀飛過稻用的景象,或者讓人們體驗握住一沙子的感覺。廣(引自南帆《電子時代的文學命運》,1998年)即便有那麼一天,現代科技可以虛擬死囚家屬向警察交於彈費的感覺,可似虛擬窮孩子抱著塊磚頭當洋娃娃的感覺,可以虛擬抗惡者被受益民麼出賣的感覺,可以虛擬腦子裡一片荒原以及故鄉在血管里流動的感覺……」問題是:那時候還有多少人願意選擇這些感覺?

  如果人們不再願意接人這些感覺,是因為這些事件不再存在於現實,還是人們的感官已被文化工業改造得冷血,已對這些、活的現實冷冷絕緣?

  感覺是一種可以熄滅的東西,可以封存和沉睡的東西。從嚴格的意義上說,感覺與理智時時刻刻相互纏繞,將其機械兩分只意味著我們無法擺脫語言的粗糙。正因為如此,當感覺與理性的簡單對立被虛構,當感覺崇拜成為一種潮流並且開始鼓勵思想懶惰,感覺的蛻變就可能開始了。一個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的過程,即思想僵化被感覺殘疾取代的過程,感覺與特定意識形態惡性互動的過程,就可能正在到來。在這種情況下,文學如果還是一種有意義的行為的話',面對這種惡性互動的危機,它是否需要再一次踏上起義之途?

  1999年5月

  (最初發表於1999年《讀書>,後收入隨筆集《完美的假定》。已譯成韓文和義大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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