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自然
2024-10-04 10:12:19
作者: 韓少功
城市是人造品的巨量堆積,是一些鋼鐵、水泥和塑料的構造。標準的城市生活是一種晝夜被電燈操縱、季節被空調機控制、山水正在進入畫框和陽台盆景的生活,也就是說是一種越來越遠離自然的生活。這大概是城市人越來越懷念自然的原因。
城市人對自然的懷念讓人感動。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大能接受年邁的父母,卻願意以昂貴的代價和不勝其繁的勞累來飼養寵物。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可忍受外人的片刻打擾,卻願意花整天整天時間來伺候家裡的一棵樹或者一塊小小草坪。他們遙望屋檐下的天空,用筆墨或電腦寫出了讚頌田園的詩歌和哲學,如果還沒有在郊區或鄉間蓋一間木頭房子,至少也能穿上休閒服,帶上食品和地圖,隔那麼一段時間(比方幾個月或者幾年),把親愛的大自然定期地熱愛一次。有成千上萬的旅遊公司正在激烈競爭,為這種定期熱愛介紹著目標並提供周到的服務。
他們到大自然中去尋找什麼呢?尋找氧氣?負離子?葉綠素?紫外線?萬變的色彩?無邊的幽靜?人體的運動和心態的閒適?事實上,文明同樣可以提供這一切,甚至可以提供得更多、更好、更及時。氧吧和醫院裡的輸氧管可以隨時送來森林裡的清新。健身器可以隨時製造登山時的大汗淋淋和渾身酸痛。而世界上任何山光水色的美景,都可以在電視屏幕上得到聲色並茂的再現。但是,如果這一切還不足以取消人們對自然的投奔衝動,如果文明人的一個個假日仍然意味著自然的召喚和自然的預約,那麼可以肯定,人造品完全替代自然的日子還遠遠沒有到來人們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的,是氧氣這一類東西以外的什麼。
也許,人們不過是在尋找個異。作為自然的造化,個異意味著世界上沒有兩片葉子完全相同,沒有兩個生命的個體完全相同。這種狀況對於都市中的文明人來說,當然正在變得越來越稀罕。他們面對著千篇一律的公寓樓,還有千篇一律的汽車、車間、電視機、速食品以及作息時間表,不得不習慣著自己周圍的個異的逐漸消失。連最應該各各相異的藝術品,在文化工業的複製浪潮之下,也正變得面目相似,無論是肥皂劇還是卡能畫,彼此莫辨和新舊莫辨都為人們容忍。現代工業品一般來自批量生產的流水線,甚至不能接受手工匠人的偶發性隨意。不管它們出於怎樣巧妙的設計,它們之間的差別只是類型之間的-別,而不是個異之間的差別。它們品種數量總是有限,一個型號下的產品總是嚴格雷同和大量重複,而這正是生產者夢寐以求的目標:嚴格雷同就是技術高精度的標誌,大量重複就是規模經濟的最重要特徵。第一千個甲型電話機必定還是甲型,第一萬輛乙型汽車必定還是乙型,它們在本質上以個異為大忌,整齊劃一地在你的眼下嘩嘩嘩地流過,代表著相同功能和相同價格,不可能成為人們的什麼驚訝發現。它們只有在成為稀有古董以後,以同類產品的大面積廢棄為代價,才會成為某種懷舊符號,與人們的審美興趣勉強相接。它們永遠沒法呈現出自然的神奇和豐富——毫無疑何,正是那種造化無窮的自然原態才是生命起點,才是人們一次次展開審美想像的人性標尺。
也許,人們還在尋找永恆。一般來說,人造品的存在期都太過短促,連最為堅固的鋼鐵,一旦生長出鏽痕,簡直也成了速朽之物,與泥土和河流的萬古長存無法相比。它甚至沒有遺傳的機能,較之於動物的生死和植物的枯榮,缺乏生生不息的恆向和恆力。一棵路邊的野草,可以展示來自數千年乃至數萬年前的容貌,而可憐的電話機或者汽車,卻身前身後兩茫茫,哪怕是最新品牌,也只有近乎曇花一現的生命。時至今日,現代工業產品在更新換代的催逼之下,甚至習慣著一次性使用的轉瞬即逝,紙杯、易拉罐,還有毛巾和襪子,人們用過即扔。這種消費方式既是商家的利潤所在,也很快在宣傳造勢之餘成為普遍的大眾時尚。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工業正在加速一切人造品進入垃圾堆的進程,正在進一步削弱人們與人造品之間穩定的情感聯繫。人們的永恆感覺,或者說相對恆久的感覺,越來越難與人造品相隨。激情滿懷一諾千金之時,人們可以對天地盟誓,但怎麼可以想像有人面對一條領帶或者一隻沙發盟誓?牽腸掛肚離鄉背井之時,人們可以抓一把故鄉的泥土入懷,但怎麼可以想像有人取一隻老家的電器零件人懷?在全人類各民族所共有的心理邏輯之下,除了不老的青山、不廢的江河、不滅的太陽,還有什麼東西更能構建一種與不朽精神相對應的物質形式?還有什麼美學形象更能承擔一種信念的永恆品格?
如果細心體會一下,自然使人們為之心動的,也許更在於它所寓含著的共和理想。在人們身陷其中的世俗社會,文明意味著財富的創造,也意味著財富分配的秩序和規則。人造品總是被權利關係分割和網捕。所有的人造品都是產品,既是產品就有產權,就與所有權和支配權結下了不解之緣。不論是個人占有還是集團占有,任何樓宇、機器、衣裝、食品從一開始就物各有主,冷冷地阻止著權限之的人僭用,還有精神上的親近和進入。正因為如此,人們很難懷念外人的東西,比如懷念鄰家的鐘表或者大衣櫃。人們對故國和家園的感懷,通常都只是指向權利關係之外的自然——太陽、星光、雲彩、風雨、草原、河流、群山、森林以及海洋。那麼多色彩和音響,儘管也會受到世俗權利的染指,比如局部地淪為莊園或者籠鳥,但這種染指畢竟極其有限。大自,然無比高遠和遼闊的主體,至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被任何人專享和收藏,只可能處於人類公有的狀態。在大自然面前,私權只是某種文明炎症的一點點局部感染。世俗權利給任何人所帶來的貧賤感或富貴感、卑賤感或優越感、虛弱感或強盛感,都可能在大山大水面前輕而易舉地得到瓦解和消散——任何世俗的得失在自然面前都微不足道。古人已經體會到這一點,才有「山水無常屬,閒者是主人」一說,才有「山可鎮俗,水可滌妄」一說。這些樸素的心理經驗,無非是指大自然對所有人一視同仁的慷慨接納,幾乎就是齊物論的哲學課,幾乎就是共和制的政治倫理課,指示著人們對世俗的超越,最容易在人們心中轟然洞開一片萬物與我一體的闊大生命境界。
當然,這一切並不是自然的全部。人們在自然中可以尋找到的,至少還有殘酷。颱風、洪水、沙暴、雷電、地震,無一不顯露出凶暴可畏的面目——人們只有依靠文明才得以避其災難。自然界的食物鏈方式則意味著,自然的本質不過是千萬張欲望的嘴,無情相食,你死我活。敦厚如老牛也好,卑微如小草也好,每一種生物其實都沒有含糊的時候,都以無情食殺其他生命作為自己存在的前提。即便在萬籟倶寂的草地之下也永遠進行著這種轟轟烈烈的戰爭。文明發生之前的原始初民,同樣是食物鏈中完全被動的一環。山林部落之間血腥的屠殺,也許只是一種取法自然並且大體上合乎自然的方式,只能算作野生動物那裡生存鬥爭的尋常事例。他們還缺乏文明人的同類相惜和同類相尊,還缺乏減少流血的理性手段——雖然這種理性的道德和法律也可以在世界大戰一類事故中蕩然無存,並不總是特別可靠。
由此看來,文明人所熱愛的自然,其實只是文明人所選擇、所感受、所構想的自然。與其他們在熱愛自然,毋寧說他們在熱愛文明人對自然的一種理解;與其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毋寧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所呈現的一種文明意義。他們為之激情滿懷的大漠孤煙或者林中明月,不過是自然這面鏡子裡社會現實處境的倒影,是他們用來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們的激情,不能證明別的什麼,恰恰確證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換一句話說,他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常常不過是對現存文明品質的某種測試:他們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隱疾,正是敏感到現實社會中的類型化正在危及個異,短效化正在危及永恆,私權化正在泯滅人類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變成了一種越來越重要的文明符號,藉以支撐自己對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進。他們對自然的某種綠色崇拜,不僅僅是補救自己的生存環境,更重要的,是補救自己的精神內傷。
迄今為止,宗教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寺廟和教堂總是更習慣於建立在鬧市塵囂之外,建立在山重水複之處,把人們引入自然的旅途。迄今為止,藝術也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音樂、美術、文學的創作者們,無一不在培育著人類對一花一草一禽一畜的讚美和同情,無一不明白情景相生的道理,總是把自然當做人類美好情感的舞台和背景。他們如果不願意止於拒絕和批判,如果有意於更積極的審美反應,表達更有建設性的精神寄託,他們的眼光就免不了要指何文明圈以外,指向人造品的局限視界以外,不論是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其詩情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自然的撫慰之下甦醒。他們的精神突圍,總是有地平線之外某種自然之境在遙遙接應。赤壁之於蘇東坡,草原之於契訶夫,向日葵之於凡高,黃河之於冼星海,無疑都有精神接納地的意義。
正是在這裡,宗教和藝術顯示了與一般實用學問的差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特徵。它們追問著文明的終極價值,它們對精神的關切,使它們更願意在自然界伸展自己的根系。
作為文明活動的一部分,它們當然並不代表人與自然的惟一關係。在更多的時候,以利用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破壞自然為特徵的經濟活動構成了文明主流現代的商家甚至可以從人們對自然的嚮往中洞察到潛在利潤,於是開始了對感悟和感動的技術化生產,開始製作自然的貨品,拓展自然的市場。宗教已經受到了市場的鼓勵,其建築正成為旅遊者的諸多景點,其儀規正成為吸引遊客的諸多收費演出。藝術同樣受到了市場的鼓勵,正以奇山異水奇風異俗的搜集和展示,成為吸引遠方客人的導遊資料或代遊資料。所謂「文化搭台經濟唱戲」,藝術門類正被日益壯大的旅遊業收編,主宰著人與自然的詩學關係,搜索著任何一塊人跡罕至的自然,運用公路、酒吧、星級賓館、娛樂設施等等,把天下所有風光一網打盡並製作成快捷方便的觀賞節目;至少也可以用發達的視像技術,用風光照片、風光影視以及異國情調小說一類產品,把大自然的屍體囚禁在廣為複製的各種媒體上,變成工業化時代的室內消費。
旅遊正在成為一場悄然進行的文化征討。它是強勢地區與弱勢地區互為「他者」的交流。它的後果,一般來說是強勢文明的一體化進程無往不勝,也是文明向自然成功地實現擴張、延展和滲透。它帶來了新的市場、利潤以及物質繁榮,當然是人類之福。但它一旦商業化和消費化,也可能帶來物質欲望對精神需求的擠壓和侵害。對於當今的很多文明人來說,有了錢就有了自然,通向自然之路已經不再艱難和遙遠。問題在於:在這種吸金網絡所覆蓋的自然里,我們還能不能尋找到我們曾經熟悉的個異、永恆以及共和理想?還能不能尋找到大震撼和大徹悟的無聲片刻?這種旅遊業正在幫助人類實現著對自然的物質化占有,與此同時,它是不是也可能遮蔽和銷毀自然對於人類的精神性價值?
如果說微笑中可以沒有友情,表演中可以沒有藝術,那麼旅遊中當然也可以沒有自然。這是一個遊客匆匆於今為盛的時代,是一個什麼都需要購買的時代:自然不過是人們旅遊車票上的價位和目的地。這個目的地正在撲面而來,已經送來了旅遊產品的嘈雜叫賣之聲、進口啤酒的氣息、五顏六色的泳裝和太陽傘。也許,恰是在這個時候,某一位現代遊客會突然感到:他通向自然的道路實際上正在變得更加艱難和更加遙遠。他會有一種在旅遊節目裡一再遭遇的茫然和酸楚:童年記憶中牆角的一棵小草,對於他來說,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再會無期。
1997年6月
(最初發表於1997年《天涯》,後收入隨筆集《完全的假定》。已譯成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