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11:03 作者: 韓少功

  田家駒十年以後已是個小有名氣的畫家了,在北京辦過個展,在國外拿過獎,在報紙和電視上都露過臉,曾經帶著畫夾爬涉西藏、新疆以及蒙古,還有大興安嶺和西雙版納。但他對自己並不滿意,一看到那些笨拙無比的草圖和成品,就恨不得抽自己幾個耳光。這一天,他心情不太好,逃出了美術家協會的一個座談會。他覺得那個協會的主席太丟人,就因為省里一位大人物在場,他十幾分鐘的致辭,竟把那大人物的名字提了二十三次——田家駒是一次一次數下來的。這還算什麼美術家協會呢?是馬屁協會吧?他憤憤地衝到門外,掏出自己的會員證,撕了個粉碎。

  有人看見了他的這一切。消息傳開去,他會得罪人的,包括得罪那位大人物,還有那位大人物可以影響到的一切機構。但得罪就得罪吧,田家駒今天就是混脹,就是氣不打一處來,就是想拿個什麼鳥人來得罪一下!

  他想到什麼地方去寫生,順便散散心。但直到他踏入火車站廣場,他還沒想好自己該往哪裡去。這樣,他對自己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隨意到衣袋裡去抓錢,抓到多少就買多大價錢的車票。結果,在票價表前一比照,他抓的錢剛夠買張火車票去某縣,當年他當知青的地方。

  也好,自己離開那裡很多年,該回去看看了。一路上火車連著汽車。他發現四處變化很大。尤其是當年公社茶場的山坡上,小茶苗如今已枝繁葉茂,遮土封路,蓬蓬勃勃,多少有些老態。當年的熟土,如今有些布滿茅草轉為荒蕪。當年的荒土,如今有些倒成了整整齊齊的新茶苗圃。奇怪,這一片黃土地,一片曲線疊著曲線連接天邊的黃土地,曾經與自己有過什麼關係嗎?那邊,有一個自己曾經席地休息的路口,現在有一些男女擺地攤叫賣,但沒一張面孔是熟悉的。他們打量著一個剛下汽車的外地人,眼光像是在問:你是誰?你來幹什麼?在這邊,供銷社,肉食站,糧食倉庫以及路亭,也都變得面目全非。一棟棟粗糙的紅磚樓拔地而起,擠走了往日的土平房。臨街的房間全成了鋪面,展示著五光十色的商品,顯示出一派繁榮。惟有石灰倉庫側牆上不顯眼的一角,還留有語錄牆的殘跡,留有田家駒的一些筆觸。他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好像找到了自己遺失多年的珍貴信物。

  他現在記起來了。前面有一條路,通向一條山谷,通向一座石橋,通向一片田野,通向一棵楊梅樹,通向樹下一個洗衣的人影……「是家駒哥哥呵?」有位青年高興得一拍手,滿臉是笑,「稀客稀客,快進來坐。」

  這張大門裡好像少了點什麼,田家駒半天沒有想出來,只覺得眼前這位後生很眼熟。他沒想起對方的名字,只是含混了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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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把客人讓進屋,叫來自己的妻子,一位結實豐腴的少婦。她同樣熱情地笑著,在灶下抓豆子炒芝麻,燒茶待客。從牆上很多「安全用電」的招貼來看,從門後掛著的帆布電工袋來看,後生大概是個鄉村電工。但他也像個農民,因為地坪里攤曬著一些新谷,麻雀和雞仔在那裡扒著和吃著。

  田家駒總算想起來了,對方名叫社求。「社求,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都已經走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姐姐呢?」

  「她在大隊豬場餵豬。」

  「她住在哪裡?」

  「你不知道嗎?住在學校呀。姐夫就在那個學校。走林子沖這邊去,不算太遠。」

  社求有個姐夫了,這一點田家駒是知道的。姐夫就是劉力,是這個公社中學的語文教研組長。這一點田家駒也是知道的。劉力給田家駒寫過信。前年田家駒父親病重,劉力還寄過一些草藥,告知過一些偏方,很管用。大概是去年某個時候,劉力信中說他與李豆結婚,但具體情況田家駒不很清楚。

  田家駒去中學找劉力。劉力更顯得老氣了,還剛剛入冬,就纏上了圍巾戴上了棉帽,背也有點駝,撐著一件過於寬大的中山裝,倒茶遞煙和抹桌子的動作依舊穩重沉緩。他保持著不煙不酒的好習慣,櫥櫃裡的精煙好酒,只是專門用來待客。桌上書堆得很高,每一本照例包上了牛皮紙,蓋了「劉力藏書」的印戳。很多書夾有書籤和筆記卡片,看來主人讀得細緻入微。窗台邊有作息時刻表,有座右銘,有幾個大信封。

  「你還經常寫點什麼?」

  「是啊,想寫一點,苦於功底不足呵。」劉力笑了笑,拿出一本作品剪樣給老朋友看,上面有他在報刊上發表的一些雜談、新聞、報告文學。

  「獻醜了。」他搓搓手,大概不想讓朋友久看和細看,提起了新的話題,「我最近還想寫一篇,就是寫小豆子他爹。你知道吧?他爹真是個好黨員,好幹部。我以前就沒少寫過他的材料。他有十二指腸潰瘍,還有風濕關節炎,但帶著群眾進山燒炭,燒石灰。有一次他餓著肚子步行幾十里路……」他興致勃勃介紹新作的主題和構思,還有情節和細節,讓田家駒聽著聽著,放出一個哈欠。

  劉力察覺到客人興趣不大,喝了口開水,又介紹另一篇的構思。他說他採訪過一個農場場長。那人可算是極「左」路線的典型代表,當年只會亂批亂鬥和瞎干蠻幹,上台講話又經常錯別字連篇,鬧出了好多笑話……他大笑了幾次,但發現田家駒只是咧了咧嘴,沒怎麼笑出來。

  劉力有點著急,搓搓手:「這篇一定會成功的。編輯已經給我來信了,要我再改一遍,把前半部的水分再擠一擠……」

  田家駒很想說:這個編輯肯定是個大笨蛋。但他想一想,沒把話說出口,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語文教研組長大概看出了客人眼中的意思,「我這一篇的立意可能是不太新鮮。不過,人家批判極『左』路線,大多是寫山區,寫湖區我算是頭一家吧。人家大多是往社會上寫,我是往家庭里寫。這就不一樣了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麼說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肯定要說風骨什麼的,品格什麼的。這正是我的意思。我這一段可沒把唐詩宋詞少讀,沒把契訶夫和莫泊桑少讀……」

  田家駒已失去了信心,有點啞子面對聾子的無奈。藝術確實是一件很難談的事,而且談通了又如何?談得好就能做得好嗎?他同畫界同行都越來越談不攏,難道還期待同劉哥把文學這檔子事談得心心相印?讓劉哥高興吧,讓劉哥自信吧,這樣他倒可能做出一點成績,至少不會有清醒後的痛苦不堪。

  有個學生來向劉老師請教問題。借這個機會,田家駒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劉力和小豆子並肩微笑容光煥發,由一個紅漆木框鑲嵌著愛情和憧憬。

  等學生離開,他問:「劉夫人不在家?」

  「真不巧,她到一個姑姑家去了,看護病人,這幾天不會回來。」

  「她什麼時候走的?」

  「她不知道你來。」

  「她弟弟說給她打過電話……」田家駒沒把這話說出來。

  劉力有點臉紅,神色不大自然,大概還是不善於說謊。他急急地出門,說是要去買肉,順便辦點公事。

  晚上,學校安靜下來。劉力親自動手,很內行地做了幾樣菜,請老朋友喝上一杯。昏燈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他很能喝酒,喝多少也不臉紅,只是話稍多一點。他嘆眼下學生讀書不用功,怨某局長對教師待遇不重視,又回憶當年茶場裡的知青生活:打山雞,偷西瓜,挖野墳等等,最後問到田家駒的婚事。

  田家駒笑了笑。他有過兩次戀愛經歷。一位女朋友是講解員,喜歡逛街和跳舞,老是要田家駒快畫多賣,掙下錢來好買組合立體音響。結果是吹了。另一位是小護士,老是責怪田家駒下流話太多,又不講衛生,結果也不大妙,用田家駒的話來說,他們的愛情是「矛盾論」太多而「實踐論」太少。

  「其實……」劉哥突然有些激動,眼眶紅紅的,「我給你一句實話吧,她……她……以前是有心於你的。」

  「誰?」

  「她不想見你,也是覺得自己老了,不光鮮了。」

  「你說誰?」

  劉力埋下了頭:「酒話酒話。」

  田家駒也激動起來,眼裡湧出了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抓住對方的手。「劉哥,我欠你太多,我欠你們太多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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