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10:11:00
作者: 韓少功
大學錄取通知書,沉甸甸的終於落在田家駒手上。他把通知書對地上一擺,朝它拜了三拜,在地上翻了三個斤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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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一身輕鬆,要飛起來了,要飛入燦爛的未來了。但真要離開這個地方,反而生出一些惆悵和留戀。閉眼一想,青山綠水,高嶺平疇,還有那些楊梅樹,都浮現在眼前。熟悉又陌生,親近又遙遠。甚至那位黃條臉的場長,也顯得不怎麼可惡了,他經常咳嗽吐血,也值得有些同情了。
能送的衣物和農具,都分送給社員們,連兩塊肥皂也被強行塞給了根勝那矮漢子。田家駒想不起有什麼可以送給李豆。這一段很忙,他很少見到她。有一次,好像是在供銷社門前碰到她,她瞥了他一眼,就匆匆去了茶葉收購站。還有一次,他在茶場碰到她,剛剛互相招呼,他就被幾個知青夥計纏著去打酒請客。待他喝得頭重腳輕地出來,再也沒見到她的人影。
他清理畫稿的時候,看見了紙上的小豆子,看見了她脖子的一顆痣,像顆黑豆。他記得自己畫這顆痣的時候笑了。小豆子當時說:痣有什麼好笑呢?這是她的記號。「要是我以後丟失了,你就記住這顆黑豆子,四處打鑼來找我。」
他哼著歌,心裡卻有點慌,不知道見到那顆黑痣時該怎麼說,該說些什麼。但他真正見到黑痣,才發現剛才完全估計錯了。生活中沒有那麼多詩意,一切平平如常,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小豆子正在烘房裡值夜班。這裡熱氣騰騰,飄著濃烈的茶香,幾乎遮去了昏黃的燈光。馬達皮帶噠噠地響著,震動著地面,帶動著十幾台殺青機和揉茶機不停地旋轉。男女忙碌匆匆,人影晃動。找了好半天,他才發現小豆子在灶口加煤。她穿一件舊棉襖,全身顯得臃腫肥大,滿手和滿身都是黑黑煤灰,讓人難以辨認。如果不是認出她爐火前映紅的臉龐,認出她眼中金色的閃光,田家駒完全可能把她當成哪個男人。
「你來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吧。」
「聽說你去的那個學校很大,學校里的老師,比我們一個大隊的人還多,是嗎?」
「大概是吧。」
田家駒也輕鬆起來了,「我來幫你打煤。」
「不用,不用,不要髒了你的衣。你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你們知識青年在這裡吃了苦,你也吃了苦。」
「你比我們吃的苦多。」
「哎喲,看不出你也學會客氣了。」她望著灶口,「你以後還來我們隊吃楊梅嗎?」
「當然會來的。」
「今年冬天我們多下些糞,明年楊梅會更多,會更甜。」她還是望著灶口。
「你們要給我留一點呵。」
「那還用說?」她也笑了。
「你們值夜班,很累吧?」
「慣了。就是那個澤仁伢子最討厭,沒洗乾淨的茶葉,也混在好茶葉里一起往鍋里倒,懶死了。慶雲老倌也是個鬼樣,一晚上要來兩三次,一把把茶葉往口袋裡裝。剛才同我還吵了一架,氣得我差點同他打起來……」
田家駒發現話題更輕鬆了,待對方說到更多煩心事,他發現對方鄙棄人的神態,縮鼻撇嘴的樣子,其實十分動人。這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
他看見她的棉襖上沾了些泥灰,幫她拍打了幾下,算是給些關切。他隱約感到棉襖內的背部很瘦小,肩膀很尖削,腰身還有不易察覺的一顫——這是一隻藏得很深的小鳥。他收回的手上留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閒人不宜在廠房久呆。田家駒在各種機器面前轉了轉,同其他幾個夥計閒聊了幾句,回頭說:「那我走了。」
「好。」她起身相送,「明天我不能來送你。」
她扛起一大筐茶葉,往大篾墊那邊走去,很快就被濃濃霧氣吞沒。田家駒臨走時抓了一撮剛出爐的新茶。葉子黑糊糊的,放進口裡一嚼,味道有點苦澀。他沒想到離別時談得最多的是澤仁和慶雲,沒有什麼特別的話。這一點有些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