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0:10:57
作者: 韓少功
劉力找到田家駒,告訴他一個重要消息。事情是這樣,他最近被借調到縣委宣傳部寫經驗材料,一直住在縣招待所。兩天前,他就餐時遇到招待所另一位房客,得知對方是一位美術教授,來這個縣招收大學新生。劉力馬上介紹田家駒,還有田家老父親,引起了對方的興趣——據說對方與田老伯還有過一點交情。幾次交談下來,對方表示想看一看小田的作品。看樣子,他的招收人選還無最後定案,田家駒還有一線希望。劉力喜不自禁,為此專程趕回公社來通風報信。
「我命中的貴人來啦!」田家駒一跳三尺高,沒顧得上慰問一下劉力——他沒趕上班車,剛才整整走了四十多里路。
「別高興得太早。你得認真準備。第一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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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麼可能對我印象不好?」
「你又牛皮了。」
「他不招我不是瞎了眼嗎?」
「那可說不定。」
劉力向田家駒交代教授的房間號碼,年齡,相貌特徵,包括去縣城每天有幾班車,進招待所大門以後怎麼走,甲乙丙丁全無遺漏。
田家駒當天下午就去了縣城,是偷偷爬上一輛貨車去的。但他差一點把事情辦砸。他的一身汗臭首先就讓教授不快。對方好幾次開窗子,捂鼻子,要田家駒不要靠近。接下來,田家駒的誇誇其談也沒什麼效果,什麼八大山人,什麼印象派和立體主義,根本沒有讓教授興奮起來。相反,對方倒是一再指出他嘴裡的錯別字,「栩栩如生」不是「羽羽」如生,「飲鴆止渴」不是飲「鳩」止渴,如此等等,讓田家駒好沒面子。好在他臉皮厚,沒有大亂陣腳。加上他的一大疊作品確實不算太賴,最終引起了教授的注意。
教授皮黑,禿頂,奇瘦,穿著一件什麼工作服,像某個工廠的保管員,抽著一支廉價的紙菸,細細看著田家駒的作品,很久沒有說話。直到他帶田家駒去吃完飯,把他送到招待所大門口,才發出低沉的聲音:「我這裡綠燈,你回去爭取推薦吧。」
見田家駒喜出望外,他又拉長一張臉:「你這些題材都不行。要畫點新生事物,畫點革命大好形勢。去吧。」
田家駒覺得自己能聽懂這些黑話。 剩下的,只是公社推薦這一關了。憑著田家駒對「紅海洋」運動的獨特貢獻,憑著他給好幾位公社幹部畫過相和拉過琴的好交情,再加上小豆子他爹,一位有身份有面子的大隊幹部從旁積極遊說,他的在推薦中勝出還是有可能的。按當時的政策規定,只要基層組織推薦,大學願意錄取,他的入學就成定局。但要命的是他晚了一步。公社秘書告訴他:全公社唯一的名額已經給了劉力。
劉力是田家駒的哥們呵。田家駒信心十足,馬不停蹄又乘車趕到縣招待所。「劉哥,劉哥,幫忙幫到底,救人救到活,你那個名額讓給我吧。」
「名額?」劉力吃了一驚,「什麼名額?」
「讀書的名額呵。」
「什麼讀書的名額?」
「就是推薦讀大學……的名額呵。」 劉力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細細地洗襯衣,換了盆水,又洗襪子和小手帕,再換了盆水,
又洗刷膠鞋,直到洗出滿屋的肥皂味,久久沒有說話。
「劉哥,你知道你是去讀中文系。其實學文學,完全可以自學,不必進大學的。我爸爸我叔叔都說過這話。天下有哪幾個作家是科班出身?但學油畫,不能沒有正規訓練的,小聰明野路子成不了氣候。你不要小氣,把名額讓給我吧。我這是實事求是……」
「當然……當然……我也是這麼想……」
「你同意了?你真讓?」
「當然……這個……」劉力支吾著。
「不,你以後可能會後悔。你得想清楚,這不是小事。」
「朋友之間麼,這算不了什麼……」
「不,你想清楚。你答應也行,不答應也行。要是我是你,我可能就不會答應,可能還要同你打一架。」
「我明天去找老唐……」劉力是指公社秘書,「問一問怎麼來做這件事……」
「太謝謝你了。劉哥,你是我的大救星,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菩薩!我這個人不會許願。你是知道我的。我可能一輩子也無法報恩,一輩子都是個窮鬼。但我想你不會計較這些。是吧?」
「你說到哪裡去了。」
「你不要瞞我,剛才你其實有一點猶豫。」 「嗯……剛才有一點,現在好了。」
田家駒眼睛紅了,撲上去抱住劉力,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劉哥,劉哥,我是不是……太過分呵?……你打我一頓吧,打吧。」
劉力拍拍他的背,催他去吃飯和洗澡。像往常一樣,劉力照例事後幫他洗碗和洗衣,只是還沒洗完衣,就聽見了他在床上發出的呼呼鼾聲。劉力在燈前支起一本大書,不讓燈光照到他,搓搓手,繼續寫自己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