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0:11:06
作者: 韓少功
田家駒不再問小豆子的事。
他閒居兩日,有時給學生們上上美術課,有時同農民下田乾乾活,有時帶上照相機和畫夾子出去寫生。他畫了那個路亭:參天古樹下有古道,有流水,有野花,行人坐在光滑閃亮的石凳上,悠悠然抽著煙,談著天氣和禾苗。(「我家離這裡不遠。順大路,下山坡……」「你家裡的楊梅樹呢?」「楊梅樹老了,死了,沒有了。但它還會長出來的,你等著吧。」……)他畫了那座小石橋:橋墩上有青苔,有雜草,有散亂枯藤,伴著日夜不息的嘩嘩流水聲。橋下有一頭牛在吃草,一隻小鳥落在牛背上,挺胸四顧,蹦蹦跳跳,尋找著樹林裡的陽光。(「你說過,你要是丟失了,我就記住這顆黑痣來找你。」「想起來真好笑。」「我現在來找你,你不見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又走進了那片樹林,震耳欲聾的蟬鳴,在陰涼的綠色深處無邊無際地進行著。這裡又新開出幾塊狹小的水田,散發出石灰和糞肥的氣味。溪邊有個新建的水泵房,有施工後多餘的石塊和磚塊,有不知是誰丟下的繩頭和草鞋。(「小心點,不要摔下去了!」「我跌進水潭了,你就來救我。」「我救不起來呢?」「那我就死掉算了。」「你家裡人會哭的。」「你哭不哭?」「我……不哭。」「你是個毒人。不過,我也不要你哭。」……)
田家駒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他現在深深感到,這些年他已經失去了一些很好的東西,包括一顆黑痣,一雙「兒」字形向外折拐的手臂,一種縮鼻撇嘴表達鄙棄時的動人表情,如此等等。只有在偶然的時候,比方在他偶然進入這個山谷的時候,他才能知道,即便他以後能跑遍全世界每一個角落,他的魂魄還可能在這裡遺失,在這裡沉睡。
茶場老場長聽說他來了,請劉力和田家駒去吃飯。當年的定時炸彈沒有爆炸,而且不記仇,不存怨,這次給他提來兩瓶酒,比那個「馬桶」那個「蛤蟆」還義氣得多,老人當然高興。他備了一桌好菜,一口一個「田同志」或「田幹部」。「唉唉,你真不簡單啦。我那時候就看出來了,你是個聰明人,兩筆就畫得出一個菩薩。哪個畫得出?你又不信邪,把幾個骷髏供在屋裡好玩。哪個有這樣的勇敢?來,喝酒,喝酒。你到茶園裡看了沒有?茶場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現在一年的毛收入有四十多萬……真是搭伴黨中央改革開放的政策,全靠上級領導的親切懷和大力支持呵。」他說出一大堆數字,如同向檢查團的兩位領導匯報工作。
田家駒一直有點心不在焉,眼睛盯著菸頭,被劉力碰了碰,才慌忙作出指示:「這是你們全場職工奮鬥的成果。」
「你喝呀,酒根本沒有動。」
「好的好的。」
「你嘗嘗這魚。」
本章節來源於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好的好的。」
「再來點酒……」
田家駒突然眼睛一亮:「我的背包呢?」
「背包?」旁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一下子想到哪裡去了。
「我要畫畫。」
「吃了飯再說。」
「不,我現在就想畫。」
田家駒一想畫畫,就什麼也不顧了。老場長和劉哥無可奈何,只得由他去。田家駒跑到當年的制茶車間,支起了畫架,調好了顏料,連抽了三支煙。但他面對著畫布面色發青,大筆一直遲遲停在空中。
面對一片白,他想著什麼呢?也許他想畫一棵老樹,一棵五月里的楊梅。樹的枝幹是狂怒的呼嘯,樹的葉片是熱烈的歌唱,所有的線條和色塊都在銅鼓和鋼鼓的樂聲中舞蹈。這棵樹是他的大笑和大哭,將以濃重色彩撲向整個視野。
他很久沒有這樣強烈的創作衝動了,得緊緊抓住這個衝動。
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