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視鏡里
2024-10-04 10:11:10
作者: 韓少功
後視鏡里有一個世界——銀行大廈赫然闖入,古牆鐘樓悄然滑去,立交橋在旋轉,各色GG牌在閃避,還有那正在拆除的大型「語錄塔」下,公家或私家的貨攤突然冒出來,吸引著洶湧的顧客人潮。它們隨著大街變小再變小,隨著一節節黃色和白色的交通地標退去,一晃,被一輛龐大的日本貨櫃車抹掉了……
後視鏡里有一個世界,一個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向後退去的世界。嘀嘀——嘀嘀——紅燈。橋頭站。綠燈。廣場站。又是紅燈。人民路口站。……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小蓉駕駛著這輛通道型大客車,每天穿過南北鬧市,鑽過噪音和浮塵,要在18路車的線路上跑八個往返。這就是她的工作和生活。
女司機在這個時代已不新奇,但小蓉還是受到一些人的注意。尤其是一些男人,會從窗外或身後送來目光,在她的腰身和面龐上停留,甚至在她胸膛和大腿上撫摸。雖然這些賊眼很討厭,但小蓉從這些目光中體會了自己。她是一個目光的收繳者,大街上無聲的關注焦點之一,因此她習慣了對男人們漫不經心,習慣了用紅頭巾和合身的衣衫來加強自己的驕傲,習慣了身子在軟墊上隨著車速輕輕彈起,用威嚴的喇叭聲向所有毛頭小子們警告:看什麼看?沒長眼呵?讓開!小心點!
嘀——中間那個後視鏡輻射整個車廂,鏡面里也常常有很多目光。幸好有一條欄杆,把乘客們擋住了,也幸好有醒目的標語,警告乘客不要與司機交談。好,有人就經常在那裡送來「阿哥阿妹」一類的情歌,有的則經常在那裡擺出學者姿態大讀英語,還有的故意高聲談論著自己的三室一廳和組合音響,更有些人牛皮哄哄,抓住任何一個機會評議時局,一再強調自己「革命幹部」和「共產黨員」維護安定團結的責任……那個鏡面里一直很熱鬧,甚至整個車廂里經常人滿為患。售票大姐曾開玩笑地擰了她一把:嘿,全靠我們蓉姑娘的盤子亮,我們的營業額月月超計劃!
「你要死?」小蓉好像在發氣。
「你沒看見嗎?好多人等都要等到我們這一班。」
「他們在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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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這個老太婆幹什麼?等我給他們當後媽呵?」
小蓉不無得意地一笑。但是,說到男人她的心裡並不輕鬆。她不缺胳膊不缺腿,不是麻子沒暴牙,但終身大事一直拖著。曾經與一位局長的公子跳過舞,還一起游泳和爬山——那人經常騎著摩托一溜煙超車搶在自己的汽車前面,背上一枝高壓汽槍赫然入目。但後來他一變臉,摩托車后座就掛上了另一個女子。這使她一度憤怒和苦悶,不再接受介紹和約會,只是埋頭讀小說。小說常常是害人的,使她常常幻想牛虻和保爾,幻想小說主人公那樣的硬漢和義士,幻想那些很少言語、但扛得住苦難、碰上槍林彈雨眼都不眨、走在瓢潑大雨中從不要傘也從不快跑的人——但這樣的人在哪裡呢?眼下既沒有戰爭也沒有天災,男人都被好日子閹掉了吧?
18路車穿過一片又一片人海,而幻影總是在人海中變得模糊朦朧起來。至少,她還沒看到一個下雨天不撐傘的男人。
一天,她靠站停車,戴著白手套的手,一隻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隨意垂下,整個身子軟軟地朝後一靠,眼睛照例朝中間後視鏡一瞥。她瞥到一個老頭急急地躥下車,神色緊張地奪路而逃。她趕緊跳下車去,與追下車的售票員兩頭夾擊,把老頭逮住了。
「你往哪裡跑?」售票員大喝。
「對……對不起。我……我沒帶錢……」老頭一口鄉下腔,一粒胸扣已經被揪掉了。
「沒錢也坐車?這是你的私家車呵?」
「哎,哎,我那丫頭不曉得到哪裡去了。今天我說了我眼睛花,辣椒要上糞,黃瓜要搭棚。她硬要拉我來。這下好,剛買了兩個包子就沒看見她了。哎哎,什麼紅毛野人,有什麼好看呵?……」
旁人總算猜出了幾分,他大概是在動物園與家人走散了。這一路車經過動物園,常有農民進城去那裡看新鮮。
小蓉拿出公事公辦的派頭,「無票乘車,罰款一元。」
「婦女同志,講假話遭雷劈,我實在沒錢呵……」
「看動物園又有錢?買包子又有錢?好,不打票就到隊部去吧。」小蓉今天已經碰到好幾個逃票人,正氣不打一處來,眼下不願糾纏,將老頭重新推上車,自己繞回司機座,把汽車轟轟地發動。
老頭急得直捶車門,又是扳又是拉,不知道鐵門如何才能打開。「我要下去,我要下去呵……」他的聲音已帶哭腔,但周圍乘客鬨笑起來。幾個男人尤其熱烈地支持女司機:「沒錢?扣了他的雨傘,扣他的衣!」「搜,搜搜他的口袋,搜搜他的鞋底!這些鄉巴佬最會藏錢了。」「就是這些鄉巴佬討厭,只知道看動物園,看你的爹爹看你姥姥呵!」「放個屁也是紅薯臭,講起話來像牛叫,這樣的人跑到城裡來做什麼?」…… 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停車!我給他打票!」
小蓉朝後視鏡一瞥,發現一個青年從人群中擠過來,摸出一張鈔票,拍在售票台上,然後把找還的散錢數也不數,胡亂塞進褲袋。
「你們就不是鄉下人嗎?你們的父母,你們的祖父母,哪一個不是鄉下來的?」那人還在憤慨,掃視周圍的面孔,目光也朝後視鏡一掠。小蓉看清楚了,那雙眼睛中的有一隻帶有白膜,色澤不大對勁,大概是眼中的某種傷痕。如果你一凝神,有機會仔細打量它,你會暗暗吃驚它的強悍和粗暴。
小蓉停了車,打開了車門。老人眼圈紅紅地還不肯下車,一把抓住那個青年:「好人呀,好人呀。這位叔叔,來世要得好報呀……」
要是平時,這羅嗦勁一定使很多乘客焦急不已,但這一天沒有人再吭聲,奇怪的沉靜保持了很久。
兩個站以後,青年也下車走了,是在汽車電器廠站。小蓉後來發現,這個強悍而粗暴的眼傷者總是在榮灣鎮站上車,到汽車電器廠站下車,或者是在汽車電器廠站上車,到榮灣鎮站下車。他顯然是個工人,常穿著一件帶油漬的工作服,踏著一雙歪扭變形硬殼子皮鞋,臉上有一種長期車間勞累所生成的灰白色。如果不是那一隻隱有白膜的眼睛,他勻稱挺拔的個頭,配上那天生捲曲的黑色綿羊頭,是能夠引起姑娘們注意的。要是哪個姑娘倚著那寬寬的肩膀在街上走,也是能夠引人羨慕的。但是他那臉上總凝結著一種清冷,總喜歡單身隻影遠離候車的人群,沒有興奮和活潑。
有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那是他助人為樂吧?有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那是他剛結束技術革新的深夜研究吧?有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那一定是他見義勇為與歹徒博斗受傷了吧?……小蓉進入了想像,手下也就不免有了悄悄的關切,比方汽車明明已經起步,只要後視鏡中有追趕汽車而來的熟悉黑影,她就會減速,停車,打開車門,等待那個黑影縱身一躍閃出鏡外,進入另一面後視鏡。
對方顯然感受到了她的好意,在後視鏡里留下不無感激的一瞥。
一次,兩次,三次……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有發生特別的什麼,就像一個公交司機與乘客之間常有情況一樣。但熟悉小蓉的人,也許會發現她身上的變化。她到理髮店換上了時新的髮式,到鞋帽店選購了漂亮的皮鞋,大概是為了掩飾羞澀,又用白口罩遮住了自己大半個臉。她的駕駛座也更有女人味,一束菊花,幾枝月季,是大窗前常有的點綴。一個擺在窗台的絨布狗熊,高舉著雙臂,正在向幸福和希望撲擁而來……
又是一個交通高峰時刻。汽車正行駛到五一路,有位乘客突然大叫:「有賊!」呼叫者是車隊調度員的丈夫,一個胖廚師,外號「酒罈子」。他的錢包剛才不翼而飛,裡面有他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這事當然令人同情,也令人氣憤。估計小偷還沒下車,汽車依照慣例不能開門,不能停車,徑直朝公安局刑警隊開去。車裡開始混亂起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大呼停車,說他要去趕火車。另一位郊區菜農著急化纖袋裡的活魚,說耽誤了時間,他的活魚就會悶成臭魚。
胖廚師當然不讓開門:「同志們,階級鬥爭嚴重,抓小偷要緊!哪個要下車,我就找哪個要錢包!」
「不行,我有火車票作證。我抗議!我……我要跳車了!」
「你敢跳?你這個傢伙神色不對……」
「胡說!我神色不對?我是助研,你懂不懂?助研!」
助研在這個年頭還是很陌生很神秘的名稱。
一個農民的竹籃被踩癟了。一個小孩被擠倒了,被旁人扶起舉了起來,發出哇哇哇的哭鬧聲。
汽車開進刑警隊大院,小蓉鳴了幾下喇叭,又跑進辦公樓請來一位警察,向對方說明情況。警察不慌不忙,似乎對處理這類事故已很有經驗,胸有成竹地揮揮手,吩咐打開車門,叫來失主,簡短地問了幾句,然後登車朝一位位的旅客看去。有些人不經看,比如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一遭遇警察的目光就臉色轉白,說話也結結巴巴:「對不起,我可能神色緊張,這這這完全是由於氣憤。我有火車票。但那那那位同志誹謗我!誣陷我!我我我要以一個公民的名義,強烈要求給我恢復名譽……」
警察根本不理他,把他撥到一邊,朝他身後的人看去。這才使他大鬆了一口氣,掏出手帕擦汗。「我早就說過麼,黨的政策是決不放走一個壞人,也決不冤枉一個好人……」
警察終於盯住了左眼有傷的青年,小蓉熟悉的面孔。
這張面孔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安。
「又是你呵?跟我來吧。」警察拍拍他的肩膀,扭頭就走,揚揚手,意思是可以開車了。乘客們哄的一下議論起來,目光全都投向了嫌疑人,投向了警察鎖定的目標。「原來是他呵?」「剛才他就在我身邊,好險啦。」「打死這個傢伙!」「剁掉他的爪子,剁掉他的三隻手!」「如今的後生不學好樣呵。」……人們紛紛叫喊。
小蓉臉色大變,「民警同志,你沒看錯吧?你這麼有把握?」
警察笑了笑:「就是他。錯不了。這街面上別說幾個小偷,就是一隻蒼蠅,也被我們看熟了。」說著又把目光投向嫌疑人:「瓦大爺,手又癢起來了?還要同我們玩一把?你出這扇門的時候,不是保證得好好的嗎?」
「我,我沒有……」青年的嘴唇在哆嗦,臉色漲紅,目光轉向大家,一種無奈求助的表情。
「交出來吧。」
「我真的沒有。」
「沒有?到拘留所餵幾天蚊子,再看你有沒有!」
酒罈子沖了過去,在青年身上一陣猛搜,沒搜出什麼,就厲聲喝問:「錢包轉給誰了?誰是你的同夥?」警察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一巴掌摔在青年的臉上,聲音清脆而響亮。
一巴掌也是煽在小蓉的臉上。接下來,她不知是如何離開刑警隊的,是如何回到市區大街上的。整整一天神思恍惚,臉上火辣辣,她不是忘了關門就是忘了開門,還差點忘了踩剎車,公交大客車險些撞上前面的軍車。她簡直要哭了,要罵粗話了。不是要罵前面的軍車,是要罵那個賊。也不是要罵那個賊,是要罵自己。她自己做錯了什麼嗎?當然也沒什麼。只是她好蠢呵,好痴呵,好荒唐呵,居然把一個小毛賊當成浪漫小說。她現在總算可以想明白了。那一次他背著一個青年上車,肯定是營救他的犯罪同黨。那一次他很晚才趕上末班車,肯定是深夜作案蛇行鼠躥。那一次他頭上纏著白紗布,肯定是街頭鬥毆自找苦頭。至於他給老農民買車票,那有什麼不好理解?最邪惡的傢伙也是最狡猾的傢伙,有時來一點堂皇的義舉,冒充大善人,解除人們的警覺,然後伺機混水摸魚,不就是司空見慣的障眼法嗎?
她知道那個人叫瓦大爺,瓦爾特,是從一個南斯拉夫電影裡借來的綽號——這是她當天中午去刑警隊做筆錄時知道的。她想起了這個耳熟的名字。那是好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她碰到了兩個小混混逃票。他們自己動手撥動了氣閘,打開了車門,逃之夭夭,還對追趕上去的小蓉大聲浪笑:「車票沒有,戲票倒是有兩張,有一張專門留給親愛的。」小蓉氣得大罵:「流氓!」正在這時,車隊的同事們趕來增援了。兩個小混混拔腿就跑,跑到遠處又扔回一句:「姐姐,來抓吧,來抓呀,老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南門口有名的瓦爾特……」結果,人沒抓住,她回到車裡還發現,那兩個傢伙剛坐過的座墊上,皮革面子被小刀割破,海綿軟墊不翼而飛。兩塊剛掛上去的新窗簾也不見了。
她後來怎麼就沒認出來呢?她後來怎麼還居然在後視鏡里尋找他呢?她不敢往下想。嘎的一聲,一台麵包車迎面撞來,猛剎車,乘客和尖叫聲一齊朝前撲過來。她跑到車下一看,還好,只差三公分就要撞碎車燈,又是一次可能的車禍。「你是怎麼搞的?瞎了眼呵?你看你走到哪條道了?……」麵包車的司機劈頭蓋腦大罵。她沒有申辯,也沒有動,像一座雕塑像呆呆地站著。
就在這件事發生後的一個周末,經車隊隊長的介紹,她與一位大學生見面了。那人圓圓的臉蛋,白裡透紅,大概是由於緊張,說話時總望著膝頭,眼皮眨個不停。據說他正在考留學生資格準備出國,據說他伯伯是這個姨子是那個,反正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心一橫,小蓉走出門的時候,對介紹人點了點頭。
她的生活重新開始。現在不用讀小說了,她有很多事要忙,給男朋友織毛衣,給男朋友熨襯衣,給男朋友打電話約定周末的活動。即便男朋友的尖聲細氣讓她有點失望,即便他相識幾天後就買來當歸紅棗和衛生巾,讓她差一點作嘔,但她還能怎麼樣?連大學生這樣的香餑餑都不要,她真的以後準備當一輩子老姑娘?她也不必再注意後視鏡里的乘客了。那些乘客只是乘客,只是她服務的對象,是她工資和獎金的來源,如此而已。她只需要防止他們逃票,防止他們吵鬧、打架、以及在急剎車時摔倒。這就夠了。如果她更好心一點,也只是不時大聲提醒一句:「大家保管好自己的緊要物件,注意小偷呵!」
這一天在起點站發車之前,她看到酒罈子搖搖晃晃走來,手裡提著兩個臘豬頭,嘴裡照例酒氣撲鼻,差點把她熏倒。
「又喝多了吧?」她打趣道,「大嫂也不管管你。到時候又把錢包丟了,害得我開車跑公安局。」
「不會不會,」對方哈哈一笑,「其實上次我也沒丟錢包。」
「什麼?」
「我是說,上次我沒有丟錢包。」
「怎麼回事?你害人呵?」
「上次我多喝了兩杯,就記錯了。我換衣時忘了掏錢包,三天以後才發現……」
「警察不是已經抓了那個小偷?」
「嘿嘿,算是冤枉他了。後來我去了公安局,讓警察放了他。我給他鞠了三個躬,請他抽菸……」
「你要是一直沒找出那個錢包,不就把別人害慘了?」
「也不能全怪我。誰叫他有前科呢?誰叫他賊眉賊眼呢?要是都像我這樣面善,車上就是丟了金山銀山,我也可以睡大覺是不是?」
汽車裡已有了很多乘客,等待著調度室那邊的發車訊號。物價啦,天氣啦,獎金啦,排球賽啦,刑事犯罪啦,就是這個時候尋常的話題。今天的乘客有兩個汽車電器廠的師傅,都認識上次誤抓的那個青年,於是又多了新的話題。聽他們說,那次的錢包事件確實是冤枉了人。其實那後生這幾年表現還不錯,沒有再打架,沒有再偷盜,浪子回頭金不換,讀電視大學還爭了個全廠成績第一,在油庫救火時還英勇負傷。他姐姐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姐姐說,她弟弟有次在電影院裡看見了一個人的錢包,心裡痒痒的,為了忍住自己一隻賊手,硬是把自己的手狠咬了一口。他媽媽也是這個廠的工人。聽他媽媽說,她兒子自從上次被誤抓以後,再也不敢坐公交車,就怕車上有什麼東西丟失,自己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
小蓉這才明白,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沒有再見到那隻左眼帶傷的面孔,沒有再見到那滿頭捲髮和高挑的個頭了。就因為一次誤會,她的固定乘客里永遠少了一個,她還一直不知道。
銀行大廈赫然闖來,沒有他。古牆鐘樓悄然滑去,沒有他。立交橋在旋轉,沒有他。各色GG牌在閃避,還是沒有他。世界這麼大,人這麼多,可是他已不見蹤影。可是小蓉為什麼要找他?是在找他嗎?有必要找他嗎?他只是她一個普通乘客。小蓉從沒同他說過話,甚至連他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汽車電器廠站過去了。榮灣鎮站也過去了。汽車電器廠站再次過去了……天正下著雨,水點落在光滑滑的柏油路面上,濺起水泡;落在樹葉上,使葉片顫抖。汽車前窗的刮雨刷來回擺動,刷出了一個透明的扇形,可以讓司機看見路面上的水流,看見行人往屋檐下逃奔,還看見大街兩旁五顏六色的雨傘,如同突然綻開的花朵。突然,司機往後視鏡里一瞥,看見了路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就是他。他全身濕透,扛著一個車軸模樣的金屬工件,沒躲雨,也沒撐傘,皮鞋一搭一搭地撩起水花。從他的步態來看,他扛得再重也不在乎,悠悠然倒像在散步。
小蓉減緩了車速,打開了車門,甚至閃亮了汽車一側的轉向燈,意思非常明顯。黃色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是柔和的示意眼光,差不多還是迎客的禮花。
連售票大姐也明白了意思,衝著他大喊:「上不上車?等你呢!」
他看了一下汽車,下意識地讓得更遠。他朝後視鏡投過一瞥,還沒等司機看清,眼睛就消失了。小蓉依稀記得,那目光里有惶亂也不無感激。
「這沒心沒肺的,不識好人心呵。」售票大姐撇撇嘴。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扛著工件走過斑馬線,到街對面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是他再也不見了。
嘀嘀——汽車喇叭聲透出了絕望。小蓉捂了捂嘴巴,重新關門和加速,驅動著沉重的汽車匯入車流。茫茫的雨霧裡,天色越來越暗,刺眼的雷電一次次閃亮。紅燈。綠燈。黃燈。紅燈。貨櫃車。冷藏車。小轎車。翻斗車。長街短巷交錯縱橫,街市變得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光怪陸離色彩繽紛了。車窗前晃著一張節日賀卡,噴發著濃烈的香氣。這是那位大學生昨天送上車的。當時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激動地報告喜訊:他已通過了英語考試,馬上就要出國留學……但不知為什麼,她在那一刻心緒很亂,竟粗魯地大喊:「我在上班!在上班!你一邊呆著去!滾!」
嘩——雨更大了。後視鏡被雨水洗得模糊了,什麼也看不清了。一輛大卡車在那裡急速變小,剛才尖厲急切的喇叭聲,一閃過去就變得深沉低啞。
小蓉也按響了喇叭,而且響得特別長久,似乎是一聲蹩足了勁的嘶喊,向所有風雨中的人傾訴。
198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