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8:47 作者: 韓少功

  小雨的告狀害人不淺,讓我們不得不在會上作檢討。一氣之下,我們聯合進來對她實行制裁,在路上遇到她,故意裝作沒看見。看見她劈柴劈不動,也不再幫忙。知道她夜裡常到父親那裡去,我們在半路上裝鬼,叫出狼嚎般的尖聲,嚇得她沒命地狂跑。或者去她房間,在虛掩的門上放一個掃把,想像她回家時一推門,掃把打在頭上的可笑情景……我們的惡毒中其實不全是惡毒,這是我後來感覺到的。

  她猜出了掃把是誰安放的,氣呼呼地來算帳,用粉筆在我們每張門上寫了個大大的「豬」字,一泄心頭之憤。

  辦完了這件大事,再收走我們的髒衣。

  洗衣?這倒是件求之不得。

  我們不會洗衣,累得不願洗衣,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求女知青們幫忙。後來她們也累得天昏地暗,開始批判我們的懶惰,把臭東西一把把扔回來,你叫「姐姐」叫「姑姑」叫「奶奶」也無法打動她們的鐵石心腸。想想看吧,在這樣一個內外交困危機深重萬念俱灰的時刻,小雨還能伸出援手,向階級兄弟奉獻勞動加肥皂,怎能不讓人刮目相看?即使我們毛深皮厚,也得做做感激的樣子吧?

  這一天,我去她那裡取衣,看見她在打掃豬圈,便假惺惺地抄起竹掃把,要助她一臂之力。

  「你做什麼呀?放下,放下。」

  「不能讓你一個人把雷鋒學完了,也得留點給我們學學吧。」

  「你這算什麼?不掃還好,越掃越髒了!」

  

  「你懂什麼呢?你看著,看看我這示範動作……」我越是想亮一手,越是出亂子,不但把掃把戳得散了把,而且褲子被柱頭上一口鐵釘掛住,拉開了一條大口子。

  她哈哈大笑,回到屋裡取來針線,意思是要我脫下褲子,讓她縫幾針。

  想到長褲下面只有一條短褲衩,我可能紅了臉。

  「想什麼呀?同志!」她瞪了我一眼,轉過身去等待我的破褲子,嘴裡還嘟噥著:「有什麼要緊呢,知識青年居然還封建……」

  她背對著我開始縫補,偶爾吃吃一笑,不知想起了什麼樂事。我這才看清了她盤在頭頂的辮子,看清了她柔嫩的耳朵和下巴。居高臨下之際,我還無意中瞥見一個女子衣領里從不示人的部位,潔白的肩膀,起伏胸脯的一角,以及隱隱可見的一顆黑痣。腦子裡轟隆一聲,我的純潔性可能就在這一刻喪失殆盡。

  更重要的是,當我昏頭昏腦回到房間,我發現褲袋裡有一個柑子。我仔細回想當天的一切,再一次在柑子面前心煩意亂。接下來的幾天,我在半夜裡起床,在出工時瞌睡,洗澡忘了提水桶,端著飯菜卻走進了廁所,剛才還在莫名其妙地罵娘和動粗,轉眼又捧著一本書豪情萬丈,大談普希金和共青團之城……猴子鬼得很,肯定察覺了蛛絲馬跡,擠眉弄眼地要給我看手相,指著我手中的一條掌紋,說不得了哇,不得了哇,你正處在發情期,有遺精的嫌疑,不過很快就要當上乘龍快婿!

  我恨不得一飯缽蓋在他腦袋上,把他一路追打出門。笑話,我發什麼情?衝著老豬婆發情麼?那兩條小辮子算什麼呢?老實得像只羊,傻氣得像只木瓜,就算額頭長得寬大一些,裡面不過是裝了些豬菜吧。更重要的是,她那個閻王爹要是成了我的什麼什麼,我往後還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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