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袖之死
2024-10-04 10:06:53
作者: 韓少功
聽說領袖真的那樣了,長科一直害怕和悲痛。他是去屠坊砍肉時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即就悲痛得說什麼也不能砍肉,說什麼也不打算接裁縫來家做衣了。當然,他悲痛的資格有點可疑,因為他老爹沒有參加過紅軍或農會,嬸子或嫂子也沒被日本鬼子糟蹋——人們在憶苦會上常說這樣的故事。更要緊的是,他小時候居然去街上讀過洋學校,吃紅米乾飯,鞋子褂子穿得整整齊齊。後來在縣城當教師那陣子,去食堂偷過一碗肉,被灰溜溜地開除回鄉……他不敢回想這些歷史污點,越想越覺得自己對不起領袖,如今憑什麼也可以苦著一張臉盯著地上發呆?
他怕被別人看見,也怕不被別人看見——他心裡沒鬼的話就不必躲藏。他暗暗羨慕女人們。女人們眼窩子淺,能哭。上屋的本善家有位媳婦,死一隻雞仔也可以哭濕兩隻衣袖。遠近四鄉無論哪家有了喪事,都會備好紅包請她出馬,陪主家哭喪。若沒有她那氣長韻足跌宕有致的說哭就哭,儀禮不成體統,主家還存何臉面?不過她不識字,心裡不明亮,有時也哭亂套,把東家哭成西家,把孫子哭成兒子。上次開大會聲討某地主據說是畏罪自殺,她沒聽清死的是什麼人,解開懷襟找著什麼,一把鼻涕一把淚就抹起來。大隊黨支部書記明希聽著聽著生了疑色,最後給這蠢婆子一耳光。
村里無人唱戲唱歌了,都戚戚然,互相留意,躡手躡腳,不知五官該如何表現似的。有個娃崽見別人踩了他的屎,拍手大笑,立刻被大人們驚恐地撲上去捂嘴巴,打屁股。直到國葬日後才可以笑,這是明希爹的宣告。長科便暗暗數日子,小心度著時光,特別怕螞蟻爬到頸窩子裡去,弄不好,忍不住癢,就笑了,就反動了。
他注意很多鄉親確實比他悲痛得多,自己怎麼擠眉頭,聳鼻頭,乾乾的眼睛眨巴眨巴,還是沒排出水來。倒是急出一身汗,被風一吹,外感風寒。他當然沒敢去見郎中,領袖都那樣了,他怎麼可以小病小疾去找郎中和抓藥?他努力悲痛,必須悲痛,非悲痛不可,於是慢騰騰地邁步,沉緩緩地說話,挑著糞桶去地上潑菜的時候還拉長著臉,似乎已被悲痛壓得透不過氣來。想想吧,滿園豬菜都是他哀思所在,每一聲鳥啼都令他寸斷悲腸。偉人仙逝,日月無光,他真是沒勇氣活下去了,真是沒勇氣把糞水潑下去啦。
他算是村裡的知識分子,喝墨水最多的文豪,經常為慶祝會一類寫寫標語。明希來找他去扎靈堂和寫輓聯。
他悲痛得還沒轉過彎來,低低地「哎」了一聲,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你聽見沒有?」明希爹耳朵背。
「哎,」他慌慌驚醒,「寫什麼呢?」
「該寫什麼就寫什麼,歸你去想。」
「是在老地方開慶祝會?」
話沒說完,他已魂飛魄散。娘哎娘,他怎麼舌頭一溜把「追悼會」說成「慶祝——」?在那一瞬間,他已經意識到應該改口,但舌頭竟僵硬如腳,轉不過彎來,硬是把反動話順溜溜踹出去了。
「錯了錯了,我是說開慶祝會,不是開追悼會……」他急忙更正,一邊更正一邊更為大驚失色,他不仍然說錯了嗎?他一心狠狠地咬住舌頭,但嘴舌完全不聽使喚,罪惡滔天地急忙忙直奔最後一個字——「會」。 一片靜默。他的話說完了。
他兩眼一黑。
「你說什麼?」明希皺起眉頭,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他注意到明希注意了他,注意到對方注意了他的注意,注意到對方注意了他注意到對方的注意。他還注意到不遠處有兩位婦女在塘邊搗衣,她們雖沒朝這邊看,但完全可以聽到他說話的。
「喂,有洋火沒有?」明希借火抽燃了紙菸,走了,背上的步槍搖來晃去。
自從領袖逝世之後,他一直保持這種備戰姿態,對天上偶爾飛過的飛機也很警惕,看會不會丟下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炸彈。那鏽跡斑斑的三八大蓋雖然根本沒有子彈,但顯然是對一切偽作悲痛者的嚴正警告。
整整一天下來,長科提心弔膽。村頭的狗一叫,他就以為是縣公安局來捕他了,後來才發現是個荒貨販子進了村。曬穀坪里有人搓草繩,他以為那是準備用來捆他的,看到後來,才知道他們用草繩去綯牛。咣——身後地塌天崩的一聲巨響,他嚇得差點尿了褲子。接下去沒什麼動靜,他怯怯地回頭探看,原來身後沒有明希的槍口,沒有怒目逼人的革命群眾,只有一隻豬崽勤奮地拱吃著泥土。一桿鋤頭大概是被豬拱倒了,砸得麵糊盆翻了個底朝天。這一刻,渾身的血呼呼呼地直往他腦門裡灌,灌得他頭大頸粗,怒不可遏,抄著剪刀朝豬崽猛扎。豬崽愣愣地瞪了他一眼,任屁股上鼓出一串血水泡,不怕死的樣子,發出一聲尖嚎,居然迎著危險上,濕乎乎的嘴巴撞偏了他的臉,小爪子在他肩上踩踏過去。他更火了,從桌下鑽過去,但未能揪住豬尾。他一直追到屋外的水塘邊,才在豬腿上再扎了一剪刀。結果可想而知,豬崽的主人與他大吵一架,雙方都咒了最狠毒的話,最下流的話,無非是關於祖宗的,或關於祖宗的祖宗等十分遙遠的人。眾人不免有些奇怪,覺得長科今天的兇狠十分少見。
明希到上頭開會去了,沒看見這一幕。
明希回村時,眼睛紅紅的,嗓子也嘶啞了,顯然在公社又哭過一場,這使長科再次慚愧和恐懼。明希在窯棚子前召集群眾大會,宣布新消息。還好,他暫時還沒揭髮長科的反動言語,也沒說世界大戰打到了邊境。只是說,因為領袖鬧革命時到過這個村子,所以國葬那天,大家都要來吊香,上頭還要派人來照電視——長科知道「吊香」一詞用得不妥,「照電視」應該是「拍電視」,但他根本不敢去糾正。
明希又說,鄉親們到了那天要好好地哭,哭出感情來。本善家的婆娘哭得最好,可惜肚子大了,照到電視裡醜人,不要她。那麼常蘭家的,德虎家的,三桂家的,都要做點準備。這些人都是赤貧出身,在偽政府時期沒穿過棉褲,不曉得票子是圓的還是方的。她們有得哭的。
長科盯著書記身邊黑洞洞的槍口,心跳漸猛,等待明希下一句就點到他。
「完了。」明希看也沒看他一眼,宣布散會,「你們莫帶走了磚!」他知道有些人常把墊坐的窯磚偷偷帶回家去。
這有點奇怪。明希是等長科寫完了輓聯再收拾他,還是當時沒有聽清他的失言?
「要你莫拿磚!」明希朝他大喝一聲。長科低頭看,自己手裡確實有一口磚。娘哎娘,他從不敢偷集體的一根草。只是現在他越不想幹什麼,就越會幹什麼,腦子裡完全裝著臭大糞了。他忙不迭把磚送回原處,定定神,眨眨眼,發現自己兩手已空,確實已把磚塊放回原處了,才穩穩地離開。
村子裡的人都矮小,唯長科個頭高,做衣費布不說,往人群中一戳,總要出人頭地,高出別人一頭,頸根涼颼颼地迎八面來風,有莫名的危險感。他知道,到了追悼會那天,他怎
麼弓著背勾著頭也沒用,別人不可能看不見他的。倘若到了那關鍵的關鍵時刻,可惡的眼窩
子裡仍擠不出淚他怎麼辦?他還想不想活?電視可不是好玩的,那是用電的,沒有什麼東西斗得過電。即便明希爹眼花看不清他,縣裡的公安局會不會來查他一番?喂喂,人人都哭了,你這傢伙為什麼不哭?莫不是心裡有鬼?你老婆難產的時候你哭過沒有?哭過。你侄兒放排淹死在河裡的時候你哭過沒有?也哭過。哦哦,這就很清楚了麼。
長科發現自己確實反動。
想到這一點,他的口舌突然幹了,一種猛烈的乾燥似乎從腳底升上來,迅速蔓延到全身,蒸發了他所有的血液,灼幹了他的五臟六腑乃至眼睛。他眼球痛,眨眼時被眼皮枯枯地摩擦,好像發出了喳喳的聲音。他感到喉管幹得已經裂縫縱橫,空氣在裂縫中颼颼地流瀉。這種可怕的乾燥感他以前只經歷過一次,就是當年聽到開除公職通知的時候。他完了,他相信自己到時候還是哭不出來的,何況明希不可能沒聽見他的失言,兩位搗衣的婦女也不可能沒聽見他的失言,他的罪證充分。
當然,他活過了這些年,也不算短命,前世沒積德,完了也就當死條狗。既然哭不出來就該去坐牢或吃槍子,只是可憐他老婆和一堆娃崽。最小的剛斷奶,也長著同他一樣的長鼻子,經常東張西望,咿呀學語。當爹的一狠心撒手而去,這娃崽……長科就是帶著這一些心思來到了追悼會場,看著前面他老婆彎彎的背脊,還有後頸上一顆熟悉的黑痣。老婆背籠里的嫩崽認出了父親,在背籠里跳躍。
太陽很烈,人的頭頂和肩都被烤得發燒,牛蠅也在烈日下惶惶亂飛。長科剛才離家之前已把水缸挑滿了水,已把柴彎里的燒柴備足,從鄰家借的燈油和紅薯絲也一一還清。該了結的都已了結。他現在又趕走兒子頭上一隻牛蠅,想像這是最後一次為兒子驅趕牛蠅,想像這是最後一次觸摸兒子的皮膚,忍不住心裡一酸。但兒子似乎很喜歡牛蠅,咬著指頭,張開嘴巴,流下長長一注涎水,衝著父親笑了。
鞭炮乘人不備地爆響,惡狠狠,怒沖沖,不由人分說,炸得人們的骨架都鬆散,炸得人們都感到自己虛虛的輕了許多。老槐樹上的烏鴉突然驚飛,撲啦啦的黑影子砸在人們頭上和背上。家犬也一齊狂吠,吠得每一片樹葉都在顫抖。長科的小兒子當然受驚,立刻哭歪了一張臉。長科忍不住把他抱出背籠,緊緊抱在懷裡。這是最後的時刻吧?這是兒子無法記憶的告別吧?當父子倆肌骨相親氣息相融合為一體命運與共的時候,一泓熱熱的東西在長科眼裡奪眶而出。
他是追悼會上第一個哭出來的成年人,這是很重要的事態,也是電視記者發現的第一個目標。鄉下人不大了解電視,因此這一天兩個電視記者來到村里,扛來一些奇怪的機器,曾給鄉民們增添了莫名的緊張。據說雞躲進了塒,狗躥到嶺上不敢下來,某位後生硬是沒能把八十斤穀子起肩上路。就拿追悼會來說吧,剛才玉槐老倌去燃放鞭炮,劃斷了十幾根火柴也沒劃燃,最後還是明希用打火機幫助了他。更讓人火急的是,面對著攝像機的鏡頭,不僅本善家的嚇得沒敢哭,其他幾位計劃中的主要悲痛者也亂了套,一進會場也好像賊一般,你看我,我看你,驚惶失措,在鏡頭面前一個個賊眉賊眼,沒擠出半點眼淚,只能讓記者大為失望。鏡頭不是槍口,你們怕什麼怕呢?記者這樣解釋。但人們還是在槍口前紛紛躲閃或者後縮。這種槍口用來驅逐好奇的娃崽們倒是很靈。他們亂糟糟地擠亂了隊形。大人們的呵斥沒有用,明希的銅哨和步槍也沒用,實在沒辦法了,明希就請記者扛上攝像機掃蕩一輪,並沒開槍開炮,娃崽們就如鳥獸散,逃得遠遠的。
明希今天也大為沮喪。他率領全家,一人頂著一個麻袋來了。聽公社幹部說,新社會不興披麻戴孝,他才怏怏地把麻袋摘下來墊座。這位老書記參加過紅軍,行軍時掉了隊,又碰上岔路鬼,才沒去參加長征(也有人說他是逃兵)。但他曾經到縣城開過會,到省城探過親,是見過大世面的,因此一直要鄉親們休得緊張,照電視嘛,同照鏡子差不多,同醫院裡照片子差不多,絕不會傷皮肉,也攝不走魂魄,沒什麼了不起。當年我們跟著領袖鬧革命,連德國和美國的大炮都不怕,哼,難道現在還怕照一照電視嗎?但他無論怎樣說,幾個婦女的眼裡還是沒有淚水,連常蘭家的婆娘也一臉呆肉,肉紋跳了幾跳,還是沒有多大希望。
「怎麼搞的?」公社幹部很不滿意,在明希耳邊嘀咕。
「對不起,對不起,這些婆娘昨天還哭得好好的,今天是鬼打懵了……」明希覺得自己正蒙受謊報和做假的嫌疑,急出一頭老汗。
在濃濃的硫磺味中,他決定繼續啟發一下大家的感情,先朝領袖遺像三鞠躬,屁股上兩塊黃泥印子再一次高高撅起。接下來他清清嗓子,大談領袖對廣大貧下中農的恩德。「同志們,同志們呵,我們偉大的領袖過世了,我們哪個不心痛?大家今天都來吊香,打鞭子,搞得烏煙瘴氣,嗯啦,烏煙瘴氣……」
身旁的記者怔了一下,拉拉他的衣袖:「怎麼能說烏煙瘴氣?這個詞是要不得的。」
明希眨眨眼:「這麼好的詞也用不得?」
「你瘋呵?」
明希只聽說過,對領袖的畫像和著作不能言「買」只能說「請」,倒沒聽說過烏煙瘴氣這個詞有什麼不好。
他暫時壓下滿腹狐疑繼續演講,從紅軍當年打土豪分田地,一直講到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再講到最近的晚稻積肥和種秋紅薯,歷數窮苦人民眼下享受的幸福。「就說我一家吧,如今不就是過地主日子嗎?(記者又皺眉了)天天吃白米飯不說,光大櫃就有兩隻,雕花床也有兩台,椅子呢,十六把,還有縫紉機一部,打火機兩部,吾一部,吾慶強一部!」(記者再次皺眉)他環視四周,看誰還不懾服於他和他兒子的打火機,「政治地位也大大提高了嘛。不光是我當書記,我家慶強和媳婦都是國家幹部,我家滿女是——沙老太婆。」他是指女兒參加業餘劇團,光榮扮演《沙家浜》中的婆旦主角。當然,他得總結得周全,不漏掉最後一名家庭成員:「我婆娘是——」他頓了頓,找出了一個既體面又基本上不違事實的新社會用語,「婦女,嗯啦,婦女。」
有人忍不住笑,記者和公社幹部更是哭笑不得。
「誰敢笑!」明希瞪大眼,想找出破壞追悼會的奸細。但他眼有點花,找來找去還是一張張肅穆無比的黃面孔,沒有可供他發火的目標。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氣氛顯然已被破壞。不論明希如何耐心啟發,無論他搬出多少鐵的事實,也難啟發出鄉民們的悲痛。明希也自覺講亂了些,忍不住暗暗怨恨剛才公社幹部不讓他頂麻袋。就是那一橫炮,打亂了他的心思呵。其實披麻戴孝有什麼不妥?他朝講台上的牛蠅狠狠瞪了一眼。
會場上隱隱有些騷動,似乎發生了什麼。明希隨著旁人的目光看去,看見了高出眾人一
頭的長科,一張哭歪了的臉。
明希心裡一軟,頗有幾分感動。
哭聲是有傳染性的。長科一濺淚,他的婆娘和娃崽也跟著哀哀,旁邊幾位婦女更是跟著掩面而悲,很快就帶動周圍一片小小的哭潮,連明希的淚水也被牽引出來。記者喜出望外和手忙腳亂自不用說,明希爹也如釋重負,終於開始激動地嚎啕,竟完全忘了追悼會的程序,大聲說:「長科同志,你來講講,你到台上來講!」又向眾人宣布:「長科是老實人,好人呵。他大伯賣豆腐從來是足斤足兩的,他婆娘在隊上出工從來沒走過後面。」他這一刻想起了長科家族的種種好處。
長科被推著拉著上了講台。剛才不知是哪些人握過他的手,不知是哪些人拍過他的肩,反正一片溫情搞得他鼻子更酸。他哭了,真正地哭了。他現在才最終相信了這一點,真是天不亡我,絕處逢生呵。他不光是暗自驚喜和慶幸,而且真該大大地悲哭一場。不是嗎?明希剛才稱他為「同志」。這就是說,書記不認為他是壞人。就是說,書記不計較他的失言或者不曾聽清他的失言。這也就是說,他以後不會下大牢而且可以安安穩穩地吃飯睡覺餵豬種菜看報紙。所有這一切,都在來不及思索的瞬間已經發生,已經在那裡了。他第一次被這麼多人仰視,被這麼多人握手和拍肩,如何能讓他不哭?
我們必須說明,長科是完全夠格被這麼多人握手和拍肩的。他一直忠於偉大領袖,忠於祖國和人民。作為村裡的民辦教師,他遵照領袖的教導為人民服務,幾乎每天翻兩個大嶺,分別去三個村子給娃崽們上課,包括解開娃崽們打成死結的褲帶以便他們排泄,包括給娃崽們洗臉、洗手、洗屁股以及在頭髮里捉虱子。有一個夜裡大風大雨,馬燈沒油了,熄滅了,他險些滑下山崖粉身碎骨,在墨墨黑的茅草叢裡東摸西摸,直到天亮時分才泥水淋淋回了家。他向誰訴過苦沒有呢?他看見好些娃崽沒錢買課本,就帶他們去砍柴換錢。有一次碰上馬蜂窩,他讓娃崽們先跑,自己被黑壓壓的蜂子蜇得天旋地轉,兩天兩夜沒沾米水,腦袋一直充血,紅腫如臉盆,嚇得全村的娃崽都躲開他。他向誰訴過苦沒有呢?他不但不曾邀功請賞,恰恰相反,就因為他年少無知時偷過食堂的一碗肉,他受到的打擊和委屈難道不是罄竹難書?……他終於迸出一個男人怎麼也壓抑不住的尖銳長嚎,讓尖聲直鑽人們的鼻竇,剜人們的後腦。會議氣氛由此而推向了最高潮。
記得他還哀哀地說了一些話,呼喚領袖不要走,請求領袖給他做主,原本打算秋後帶上盤纏去北京看望偉大領袖等等。
這天的追悼會很成功,很動人。與會者都哭得東倒西歪,連電視記者也抹眼淚揪鼻涕,好幾次看不清鏡頭畫面,工作頗受影響。其中一位追悼者還中暑暈倒,由旁人脫光他的上衣,在他背上一把把拔痧,揪出一條條紫黑色的痧痕。鄉民們也心靈淨化,和順多了,正直多了,看拔痧的時候誰也不擁擠,誰都很謙讓和客氣。去給田裡下牛欄糞,人們都揀大箢箕上肩,一改平時那種偷奸取巧的惡習。他們一邊下糞一邊咒罵日本鬼子之類的敵人,咒他們的祖宗。他們繼續追懷領袖,痛惜紅軍當年在這個村子裡只吃了紅薯,沒吃到肉,實在讓人過意不去。關於領袖當年在這裡是否拔過痧,是騎一匹白馬還是騎一匹黑馬,他們還爭論了很久。
長科覺得周圍突然笑臉增多,別人對他多少有些異樣。拆台子的時候,各家把自己的門板扛回去,他扛不動,立刻有人來幫他一手。他的斗笠不見了,玉槐老倌立刻幫他尋找,發現自己的娃崽已把斗笠坐癟,立刻在娃崽頭上鋤了兩丁公,鋤得孩子捂頭半晌才哭出聲來。其實玉槐老倌完全不必這樣仗義,只要平時不拖欠娃崽的學費,不來偷長科園子裡的辣椒絲瓜,長科已經心滿意足。他受寵若驚地對玉槐老倌連連欠身。
不知何時,水塘邊已經在傳播流言。說是長科照電視照得最多,一照就照到省台和中央台,讓各級領導非常滿意,可能要重新當國家幹部了。當然,當幹部就要當糧油站長,那才是好差事,婦女們搗衣時都這樣認為。長科嘿嘿直搖手,說誑講,誑講,哪有這回事?他哪有什麼官相?他只是應邀去縣裡開過一次會,座談領袖光輝業績和學習領袖著作的體會,如此而已。
當然,他心裡明鏡兒似的。自從他在電視鏡頭前成功一哭,事情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漸漸成了一個重要的人物,去縣裡參加過好幾個會,同更多首長握過手。因為參加的會多了,發言的經驗多了,他現在講得越來越豐富,悲痛也越來越出色。比方說,像明希爹一樣,他也是從舊社會說起,歷數革命人民吃過的苦頭(具體是誰吃過什麼苦,稍稍說得有點含糊)。發言重點當然是介紹自己對領袖的忠誠,比如被蜂子蜇得臉腫大如盆,三天三夜沒沾米水一類(近來開始把兩天兩夜記憶成三天三夜)。但他革命信念動搖了沒有呢?沒有。他是否計較個人安危和個人得失呢?也沒有。(他開始採用了這種啟發學生們的設問自答方式)。每天深夜,他還在油燈下堅持學習偉大領袖著作。每逢風雨,他還在翻山越嶺去給孩子們上課,為此他已經瘦了身體,患上了胃潰瘍和水腫病……說到這裡,他總是兩手冰涼,喉頭哽塞,差一點說不下去。
他自己也知道,不必這麼激動,不應這麼激動,太激動就會影響發言效果,就會引來會議主持者倒開水遞毛巾什麼的,讓人不好意思。但他完全沒有辦法,自那次國葬以後他不知為什麼比本善家的還容易拋眼淚,一提起領袖,一聽到國歌,他就情不自禁地眼紅鼻酸,完全沒法管住自己,沒法平息胸中奔涌澎湃的悲壯。他總是望著天,任渾濁淚水在眼窩裡旋動和蓄聚。他嘴唇嚅動和咬合,盡力忍著,忍著,忍著。
台下自然是鴉雀無聲,隨之而來便有突然爆發的口號聲:向魏長科同志學習!向魏長科同志致敬!……
一排排聲浪扑打過來。
口號只能使他哭得更加厲害,讓會議主持者更多地來加開水或遞毛巾。
長科從此成了大忙人,經常外出,自家的菜園子漸荒。他經常去明希家領取會議通知,甚至身份不明地列席過一兩次幹部會。他以前很少有機會來明希家,連走過門前也膝頭有點發軟。他現在才知道這道門檻里其實很平常麼。他知道明希的床上蚊帳又黑又破,知道他家樑上有破禾桶和燕子窩,知道他家的豬總不上膘而且互相打架鬧槽,知道他家沖豆子芝麻姜鹽茶的瓦罐已經缺了個口。他對這個曾經神秘的世界漸漸不以為然。明希遞水煙筒給他,請他坐。坐,他當然坐,他熱愛領袖當然想坐就坐。
明希嫌涼水沒有味,令女兒趕快燒吊壺炒豆子以及磨姜。借這個機會,長科發現明希耳背處有一點燕子糞,便說你老人家今天沒洗臉麼,怎麼耳朵上有內容?他居然伸過手去,把書記光光的腦袋抹了兩下。他現在根本不反動因此想抹別人的腦袋就抹別人的腦袋,沒有什麼可怕的。
他放肆地打了個噴嚏,餘音裊裊。
好些年過去,明希死了。本來可以抬他去住醫院的,但他最不能忍受那些沒出嫁的紅花姑娘讓他脫褲子打針,便堅決不去,便死在家裡。咽氣前他抓住長科的手,緊緊盯住長科的眼睛,像有什麼話要說。「你呵……」一口痰堵住喉頭,終於沒說出來。
他要說什麼?成了永遠的謎。長科暗自琢磨了很久,因琢磨不出來,自己的頭髮很快就白多了。
199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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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1993年《花城》雜誌及1993年台灣《聯合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