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燼

2024-10-04 10:06:57 作者: 韓少功

  當時政府禁山育林,設了很多卡子攔截竹木。福莊和其他買客們只能偷運,白天空著手進山去,尋到某個寨子,與賣主私下交易,等日頭落水,賊一樣把竹木挑出山來。這一路昏天黑地,一是必須夜行,二是必須急行。碰到卡子,怕人家放狗、敲鑼、甚至開槍,還得繞小道,有時候也少不了打架動武落下傷來,回家吃草藥。

  福莊是跟著慶子去的。照當地習慣,成年男子都被叫做什麼「子」,比如元慶就是慶子,見孔就是孔子,福莊就是莊子,如此等等。

  慶子看不起莊子的一身泡肉,讓莊子很生氣。「慶子,我要是比你少挑一兩,就去拱豬欄!」他憤然劈了一個竹筒。

  

  當地人很看重起誓,一看福莊劈了竹筒,慶子就不說什麼了。

  孔子沉默了很久才想出一句話:「帶個秀才去也好,萬一被抓住了,有人寫檢討。」

  他們一共五人,帶了一袋糙米,每人三角錢菜金,還有福莊貢獻的一小瓶醬油拌干椒,算是路上兩天兩夜的伙食。那還是醬油很稀罕的時候,鄉下人只看見城裡人吃過這種東西,覺得有些神秘。所以慶子吃得額頭冒汗時就幸福地抹嘴巴:「毛主席一個月三斤醬油怕是要吃的?」

  吃完了飯,太陽落到山後去了,峽谷里突然變暗,霧氣瀰漫,溪流的嗬嗬聲寒氣侵骨。有一隻烏鴉開始慌慌叫喚。這是該下山的時候了。莊子不想被慶子那雙鼠眼小看,剛才挑竹子時,怎麼也不聽慶子的勸告,偏偏選了兩根大竹,紮成A字形,一掛秤,八十多斤。他滿不在乎的樣子,一甩長腿沖在最前面。為了表示體力還有富餘,他沒事找事似的,把挑子當舉重槓鈴往上推舉,一二一,複習以前學校里的體育課。他的嘴也閒得慌,需要發出點聲音:

  亞——非拉——人民要解放——

  孔子聽見莊子在前面唱,說:「這洋戲不好聽,沒有調的。」

  慶子說:「現在做馬叫,等下就要做牛叫。」

  果然,下了一個嶺,就再也聽不到福莊唱歌了,也很難看見他了。他總是落在後面很遠,需要別人一次次來等待。在淡淡月色里,大家等呵等,好容易等到他跌跌撞撞跟上來,只見他弓著腰,五官亂成一團,汗津津的背上映出月光,扁擔被肩頭與腦袋吃力地夾住,就忍不住笑。

  「我崽,你還唱呵。」慶子冷笑。

  莊子哼哼喲喲,沒工夫回嘴。

  「你裹了腳麼?照你這樣走,就要在這裡過年了。」

  「這麼遠呵?我……我都走得脫肛了。」

  「嘿嘿,你來月經了吧?」

  「慶痞子,我這褲子太緊,勒襠。」

  「你那也叫褲子,婦女的騎馬帶子一樣,要它做甚?」元慶終於抓住機會把讀書人的球褲糟踐了一番。

  福莊眼下沒有辦法嘴硬。他對脫肛有些羞愧,粗腿被緊緊的褲邊磨出了血,火燎燎地痛,只好橫下一條心乾脆脫了褲子。好在山裡人稀,即便碰到女人,黑暗裡誰也看不清誰。

  他的大腿間涼爽多了,但還是覺得竹挑子越來越沉,怎麼也跟不上隊伍,走著走著就聽不見前面的腳步聲。他仔細聽了聽,嚓嚓聲還是無影無蹤。他走錯了路吧?前面是個菜園,還有一口井,路已經消失。他兩眼一黑,絕望地想起剛才的一個岔路口——肯定是當時自己選錯路了。可恨慶子他們既不等他,也不在那裡留個什麼標記。

  「餵——」

  一片陌生群山里,他的聲音孤零零的。

  「你們在哪裡——」

  遠處有狗吠。不一會,路上有了慶子那種左腳略有些輕的腳步聲。「你喊什麼喊?怕卡子上的人睡著了是不是?」

  「你們也不等我。」

  「要你跟緊點。」

  「這到什麼地方了?」

  「才走了二十幾里地,到了漢沙坪。」

  福莊全身都軟了,差點哭出來。

  「起來,快起來!」慶子見莊子平躺在地上,就對他的屁股猛踢,「你這個沒用的貨,老子剜了你的卵子!」

  「我就喘口氣,只喘口氣,求你了。」

  「哪個耐煩等你?」

  福莊只得掙扎,只得捶腿和揉腿,只得咬緊牙關站起來。他全身汗如水洗,往臉上抹了一把,竟抹出一手的螞蟻。

  幸好下雨了,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歇腳。慶子路熟,帶著他們躲進了一個窯棚。這裡沒有人,但留有一口鍋。算一算,快過小年了,窯棚主人可能已經回家。他們搬來兩捆燒窯的柴,燃了一堆火,烘烤剛才雨中淋濕的衣。他們互相看到男人的裸體,看到陽物在火光中晃來盪去,覺得很開心。孔子對慶子笑嘻嘻地說,聽說你的傢伙可以掛得兩顆窯磚,是不是真的?慶子哼了一聲,似乎不以為然,說當後生那時候豈止掛兩顆!現在是老了,還挨了一刀——他是指在政府的動員之下,做了計劃生育的結紮手術。

  孔子看看自己,又看看莊子,覺得莊子也不可思議,你的怎麼那么小?大蒜子一樣!我看你一天到晚勒著三角褲,也就是藏了個這樣的寶物呵?福莊自我解嘲:天冷麼。

  收了汗,確實有些冷,正好濕衣已經烤乾,大家就穿上衣,還找些柴草來圍堵自己遮擋風寒。慶子說睡就睡,一點也不耽誤時間。先放出幾聲鼾,接著又哇哇哇地跳,原來是他一不小心把腳伸進了火堆,一隻草鞋燒得冒煙。他把睡著了的一一踢醒,說睡不得,睡不得,這樣睡會凍壞人的。

  他又說,這雨看樣子一時半刻停不了,我們得先搞點吃的再說。他四下查看,找到一個破筐,裡面只有幾隻陶缽,有半碗鹽,此外什麼也沒有。他吩咐莊子燒一鍋水,自己出去了,不一會拿著幾顆沾泥帶土的白菜回來,大概是從附近住戶那裡偷來的。

  雨還在下。可以清楚地聽見滿山的雨聲,隨著風一層層地由遠而近。甚至可以聽清楚每一滴雨,落在對面山上的某一片葉子上,某一塊石頭上,或者某一個稻草人的斗笠上。靜夜使人的耳膜變得極其敏銳,可以捕捉到這個世界任何一絲微弱的動靜。即便有千萬種聲音,它們也都被靜夜一一過濾出來,洗刷得乾乾淨淨,面目各別,纖毫畢現,絕不會互相混淆。  慶子說,他聽到了麂子,一大一小,就在嶺上跑。

  莊子聽了聽,好像確實聽到山那邊輕微的蹄聲,甚至聽到了鼻息的聲音,樹葉在嘴中咀嚼的聲音,還有後腿滑了一下的聲音。他還聽到了別的什麼,聽到了山裡的所有重大奧秘,只是沒法說。一說,那些聲音就沒有了。

  慶子斷定,那隻大的足有二十斤,一身好膘。

  孔子說,打到它就好。

  慶子說,再養肥點,下次來吃。

  你下次還碰得到?福莊有些驚訝。

  慶子笑了笑,舔舔嘴巴,只是吸菸。他的笑里透出一種自信,似乎山裡的野物都是他養的,都是他碗中的食,吃不吃,什麼時候吃,一切由他從容安排。

  鍋里冒出了白汽。一鍋沒油沒葷的白菜湯也香味撲鼻。他們沒找到筷子,各自找一根樹枝,一折為二,湊合著去鍋里攪撈。可惜鍋里沒有米,慶子不容許莊子下米,一定要把幾斤米留到曹家洞再吃。

  慶子吹著熱湯,突然手舉在空中,目光凝定:「有人來了。」

  孔子也聽見了什麼:「是有人來了。」他朝黑洞洞的外面看了一眼,大叫一聲:「婦女!」聽到這兩個字,有個褲子還沒烤乾的後生,立刻手忙腳亂往暗處躲藏。

  一盞馬燈已經晃在門口,門外確有女人的聲音:「請問一聲,李福莊在這裡麼?」

  「李福莊?呵呵。」福莊奇怪有人來找他。

  「總算找到你了——」一條影子從門外跌進來,衝著福莊倒地就拜,嚇得他連退了兩步。這是一張中年婦人的臉,面色發白,目光慌亂,掛了一隻銅耳環,全身水淋淋的。「李局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天你一定要大慈大悲,幫助我家過了這個鐵門檻。我們將來給你打鞭炮,燒高香,貢三牲,一輩子感激不盡……」

  「慢點慢點,你找錯了人吧?」

  「你是不是李福莊?」

  「是呵。」

  「那就對了。求你同意給我們出一趟車。」

  「什麼車?」福莊越聽越糊塗。

  「就是你的專車呀。司機說,要經過你批准。李局長,我們也是沒法子,我兒媳難產,接生婆沒辦法了,得趕快送醫院。母子兩條命呵……」

  福莊哈哈大笑,「你看我是個坐專車的人麼?我連牛車都沒有,哪來什麼汽車?要是有汽車,我自己還想坐一坐哩。」

  婦人把他全身看了一眼,也覺得有些疑惑:「你不是李福莊?十八子的李,幸福的福,村莊的莊?」

  「我是呵。」

  「那你如何見死不救?」婦人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福莊的雙腿:「你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吧。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就死在這裡……」說著說著就號啕大哭。

  福莊沒法吃白菜了,哭笑不得地望著同伴。慶子走上前去,拍拍婦人的肩:「喂,瘋婆子你快走,這些人都是土匪,你不曉得呵?他們扇起耳巴子來鐵重的。」

  「你們打吧,打死我算了!我空手回去反正也是一個死。可憐我那媳婦和我那孫兒呵,可憐我那命苦的兒呵……」

  這婆娘看來瘋得不輕。莊子與同伴們交換了眼色,只能硬的改軟的,哄哄她算了。莊子笑著說:「好好好,本局長同意了。別說是汽車,就是要飛機,你看中哪一架就給哪一架。誰讓我們是人民好公僕呢?一心急人民之所急呢?」見婦人破涕為笑喜出望外,又應對方要求,摸出一截鉛筆頭,鋪開一個紙菸盒,給對方寫下一紙同意調車的手令——鉛筆頭本來是準備寫檢討書用的。

  婦人把手令塞入襟懷貼身藏好,千恩萬謝,對在場人一一鞠躬,提著馬燈匆匆跑了。他們忍不住追到門口,哈哈哈送瘋婆子遠去。「大嬸,你慢點走呵——」他們沒有聽到回答,只聽到嘩嘩雨聲,還有遠處寨子裡的狗吠。

  莊子繼續喝他的白菜湯。他喝白菜湯的時候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永遠記住這湯,記住這湯的美味,後來還與自己的兒子說過多次。當時他兒子把蛋糕或者肉包子扔在地上,就是不好好吃。他差點一巴掌扇到龜兒子的臉上。

  他更沒想到,他多年以後還會來到這一片熟悉的山區。轉眼又是初冬,有家公司在山裡發現了一處好水源,計劃生產礦泉水,急需申請一筆貸款。福莊是主管局的局長,邀一位銀行副行長來考察項目,替公司爭取支持。車駛出省城,進入了這個縣的地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大團大團的灰黃色湧入車窗,是秋後寂寞的農田,是隨處可見的乾草垛,還有遠遠的枯草山坡,將要拋甩到地球那一邊的山坡。他想找到自己以前熟悉的房子,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面孔和口音,但是找不到。目不暇接的新樓房阻擋著記憶。一些風情女子站在路邊店門口,對他們招手和微笑,介紹著身後的小店。補胎。飯菜。補胎。飯菜。飯菜。補胎。這些大字刷在粉牆上,木板上,篾席上,接連不斷撞擊他的目光。他的全部過去似乎只能用這四個字來表示歡迎和問候。

  礦泉水廠選址在漢沙坪。眼下還只有幾間破舊的瓦房,有幾個鄉下女子守著一根從山上接下來的水管,懶懶散散地接水裝瓶,如此而已,其餘什麼還沒有。籌備建廠的張廠長是本地人。他聽說福莊以前在這裡當過知青,喜不自禁,眉開眼笑,口口聲聲叫他「莊子」,說親不親,故鄉人,美不美,礦泉水,這筆項目不上馬實在天理不容。福莊倒一直沒鬆口。他擔心礦泉水只有夏天幾個月的旺銷,還希望公司方面提出淡季的生產方案,比如能不能生產蘆筍罐頭或者糯米酒?

  張廠長說什麼也要領導們多住兩天。吃了石蛙和果子狸不算,還要邀客人去釣魚,去打獵,去看一座什麼神廟。他瞪大眼睛鼓動客人們胡作非為:「天高皇帝遠,出了縣城三公里就沒有王法了,你們可以把自己想像成日本鬼子,想怎麼樂就怎麼樂!我去找些花姑娘來跳舞吧?」

  福莊帶來的周科長愛跳舞,一聽此話就說自己今天暈車,胸口很悶,確實不能再走了。他動員一行人都在這裡住下。

  入夜,周科長左等右等,西裝皮鞋一直沒捨得脫,但沒看見什麼花姑娘來,只是有人騎著腳踏車送來兩筐橘子和獼猴桃,說是張總讓送的。眼看著入夜已經多時,周科長氣得大罵張廠長是個大騙子。

  福莊覺得老周太可笑,但他也不大喜歡那個姓張的,對他特地為客人選定的旅館,也覺得哭笑不得。這家旅館屬於財政所,電熱水器是進口的,但電壓低,根本不出熱水。新式馬桶也是有的,但下水道不通,髒水從衛生間一直漫流出來。地毯有地圖般的花紋,牆紙到處起泡,都透出陰沉的霉味,似乎這些城市的器官一旦移植此地就只能腐爛,房客只能在腐爛器官的圍困中度日。這一切使福莊感到陌生,無法與他記憶中的往事發生任何聯繫,連橘子也完全吃不出當年的味道。

  電話倒是有一台,串線的電話一再闖入房間:「姓曹的,你的滿崽是要留左腿還是留右腿?」

  「你說什麼?你找誰?這裡沒有姓曹的……」

  「少裝蒜,你九爺的刀子不認人!」

  叭嗒,對方把電話摔了。

  誰是九爺?這個九爺與什麼人結了仇?……福莊還沒明白電話是怎麼回事,又再次感到腰間劇癢。肯定是有虱子和臭蟲。他滿身抓撓,脫下衣服尋找,實在沒法安睡,忍不住敲擊司機的門,想連夜打道逃回省城。

  門裡面沒有聲音。

  他敲另一張門。

  「小王到哪裡去了?」

  「不是去縣城了麼?」

  「幹什麼去了?」

  「不是你要他去的麼?」周科長醉醺醺開了門。

  「我什麼時候要他去縣裡?這傢伙,不會是去拉私貨了?」局長知道這裡的茶油和獼猴桃特別便宜,司機們總愛往這邊跑。

  周科長瞪大眼:「你忘了,你親自寫的條子呵。」

  他返回房裡找出一張紙條,說大約是熄燈前不久,一個婦人拿了紙條來,說李局長同意派車送一位難產的婦女去縣城急救,小王這才緊急出車的。

  「根本不可能!你說些什麼呢?」福莊今天沒見過什麼婦人,沒聽說過什麼難產不難產,更沒批過什麼字條。

  「你仔細看看,字倒是有點像你的字。」

  福莊打開手裡一張煙盒紙,這才吃了一驚。盒紙上確有他的簽名,字跡也非他莫屬,只是有些模糊和潦草,像年青時代寫的字,就是自己當年摹習魏碑時的那種。

  「怪了!」

  「局長,這不是你寫的?」

  「不是……」

  「壞了壞了,我們上當了。這事只怪我,沒回來問你一下……」

  「也不是什麼上當。只是……這什麼時候寫的呵?」

  福莊毛髮倒豎,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雨夜,想起自己在某個破窯棚里遭遇的一幕。這就是當年那張紙條麼?他怎麼也無法相信,事隔二十多年,這兩件事怎麼可能連接起來?他猛拍自己一耳光,看能不能把自己從夢中打醒。

  周科長見到臉色大變,嚇得趕快摸他的額頭,摸他的脈跳,給他打開水和找藥瓶,小心地查問原因。聽他說完來由,忍不住大笑:「局長,你今天沒喝多少麼,怎麼就酒話連篇?我喝了八兩白干,還可以玩遊戲機。」

  「信不信由你,這事實在是太奇怪。你想想,什麼人可以拿出我二十多年前的字條?你看看,煙盒紙上是紅橘牌。現在哪裡還有這種牌子的煙?」

  「那婆娘一定是個鬼!」

  「我同你說正經的。」

  「只能是鬼麼。局長,她在二十多年前就看出你會當局長,就提前向你開口借汽車,不是個鬼又是什麼?」老周又哈哈大笑,拍拍福莊的肩膀。

  月亮已經移出雲端。剛下過雨,溪里的水大聲宏。從窗子裡看出去,對面的山壁在月色里顯得突然膨大了許多,逼近了許多,壓得讓人有點吐不過氣來。黑森森山嶺的剪影,嵌入當年的天空,與記憶中的曲線仍是嚴絲密縫地吻合,對於福莊來說十分眼熟。好了,有了這條聚焦清晰的山脊曲線,就有了通向回憶的一條線索,足以分解混沌的往事。牛糞的氣味,腿上的血痂,大路上嚓嚓嚓的腳步聲,還有遠處山腳下若明若暗的一粒燈火,都一齊撲面而來。

  這附近肯定有一兩個窯棚。他記得更清楚了,他曾在那裡躲雨歇腳。那是他第一次進山,來去二百多里路程,累得人死過幾遍似的。他當時被同行人叫做「莊子」,擔著A字形的竹挑子,總是跟不上隊伍。他還記得,他曾經用釣魚線鉤系上蟲餌,在一個寨子附近釣了一隻雞,帶到僻靜處再把雞頭扭下。要不是慶子怕遭報應,他本來還可以偷得更多。但就是那天晚上,他下山的時候一腳踩空,摔在深深的水溝里,嘴裡鹹鹹的,一摸,竟有一顆牙齒滾落手中——真的遭到報應啦。後來,同伴總算找到了他。他們在天亮前趕到一個小鎮,見店鋪都沒開門,只得和衣睡在檐下,直到天亮時才被凍醒,發現破棉襖上已經披霜,甚至凍出了喳喳作響的冰凌。他們沒有幾個錢,吃不上肉和酒,只能用大米在飯店裡換來幾碗白飯,一個個蹲在街邊狼吞虎咽……

  他走出了旅館,看到路邊有一座舊戲台,粗大的木柱布滿了蟲眼,還有交錯密集的劃痕,就像重新披上了粗糙樹皮,甚至有綠苔暗暗地爬上來。他走上一個坡,看見坡上有排排磚坯,有一個人字形茅棚,一如他記憶中的窯棚。他打亮手電筒,讓光柱射進棚里,照亮那裡的大堆柴草,其中有幾捆已經攤散,是有人在那裡睡過的樣子。在窯棚的正中央,幾口磚架起一口鍋。鍋里的殘湯還冒著熱氣,鍋沿還沾貼著一片白菜。看看鍋下,柴灰似乎很新鮮,風吹過的時候,有暗紅色的余火一閃一閃。

  這裡顯然剛剛有人離開。他突然心頭一動:剛才上坡的時候,不是與幾個人影擦肩而過麼?大概有五六個人,發出嚓嚓嚓的腳步聲,很像進山來擔運竹木的買客。靠水庫中一片月光的反襯,他看見那幾個人魚貫而行,背脊彎曲,腳步晃蕩,A字型的竹挑子在肩頭輕柔地一躍一躍。其中走在最後面的一個,兩腿儘量向外撒開,走得有些彆扭,好像褲襠里有什麼傷。

  「餵——」他突然一驚,追出去大喊,在群山里放出孤零零的聲音。

  「慶子,你們站住,等一下我——」

  遠處只有幾聲狗吠。他希望聽到大路那邊有應答,有腳步聲返回來,然後有慶痞子的大罵和數落……但是慶痞子沒有出現,最終也沒有出現。眼前只有一片銀月的光霧,行者的腳步聲已深深落入霧海不知去向,沒法打撈上來了。

  「慶痞子——」他氣喘吁吁,不知怎樣才能追上去。

  「賊養的!」

  前面有喝罵聲。一個黑影擋在路上,走近才可以看清楚,那不是慶子而是一個老頭,手裡操一根木棍。

  「你們這些過山賊,搞下的呵?燒了窯棚里的柴,吃了窯棚里的菜,抹抹嘴巴就想跑?我一聽見狗叫就知道沒好事。」

  「對不起,這事與我沒關係。」

  「沒關係?那你喊什麼喊?我看你們就是一夥。」

  「真的沒關係。我剛才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些人是誰。」

  「你是幹什麼的?」

  「我從省城裡來,考察你們這裡的礦泉水……」

  「礦泉水?」老頭用手電筒把他上下都照照,「那也不是好事。牛也吃豬也吃的水,裝個瓶子就賣肉價錢。這也是本分人做的事?難怪名字也叫得無聊:誑錢水。一誑就來錢了是不?你們以後不吃谷只吃水是不?」

  「您就是那個窯場的主人?」

  「黃老闆拜託我守棚子。」

  老人不讓福莊離開,押著他返回窯棚,用手電筒照一照現場,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搞下的,搞下的,臊尿到處屙,缽子也打爛,何不把鍋也吃了?」

  「這樣吧,我替他們賠錢。」

  福莊掏掏口袋,發現自己沒帶錢,皮包留在旅館裡了。「你跟我到旅館裡去拿錢?」他又說。

  「你知道現在一擔柴多少錢?兩捆柴,一隻缽子,不收你多了,八塊吧。白菜就算了。」

  「好吧,八塊就八塊。」

  兩個往坡下走。天地轉暗,月亮被雲遮去了。他們走到半途遇到陣雨,便在路邊屋檐下躲躲。這一陣風雨來得急,吹得樹彎了腰,落葉飛上天,還吹出樹枝噼噼叭叭斷裂的聲響。山上涌動著一種轟轟隆隆的聲浪,大概是林木的呼嘯。

  「這聲音好嚇人,好像是人叫。」

  「這算什麼。」老頭隱在黑暗裡,只有菸頭紅了一下。「你要是到春上四月,碰上這樣的風雨,在這裡還可以聽得到鑼鼓聲,號角聲,刀槍過招的聲。上百上千的人喊殺,也聽得清清楚楚。這事一點都不假,要不這裡怎麼叫做喊殺坪呢?」

  「這裡不是叫做漢沙坪麼?」

  「漢沙就是喊殺。怕嚇了外地人,就改個斯文的名字麼。」

  雨還在下。老頭就說得更多。據他說,這裡原來出了一個天子,是一個鐵匠老婆與一條神犬配的種。天子一生下來就可以說話,七步之內可以成詩,用他的尿研墨寫狀子,沒有打不贏的官司。朝廷曉得了,怕他篡位,發了十萬軍隊前來攻打。沒料到軍隊一進山,滿山的竹子都炸,滿山的石頭都跳,都是幫助天子的兵,把官軍殺得血流成河。不過寡不敵眾,天子還是被朝廷拿去用油鍋炸了。喊殺坪的殺聲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老頭的結論更有意思:要是那次真讓天子登基了,中國哪還會現在這樣子?莫說竹木不會砍光,起碼平價化肥和薄膜是儘量供應的,要走什麼後門?

  福莊忍不住大笑。

  天亮之後,周科長出了房門,看見局長正在門口擦皮鞋,便問對方昨晚到哪裡去了,怎麼搞得滿鞋都是泥。福莊只顧上擦鞋,沒顧得上回答。

  局長的奧迪牌轎車已經開回來,停在旅館門口。福莊吃過早餐,推開司機小王的房門,把對方輕輕拍醒:「你昨晚辛苦。送到醫院了?」

  「送到了。」司機揉揉眼皮。

  「生了麼?」

  「生了。」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還是雙胞胎。母子都平安。你放心吧。」

  「那一家姓什麼?」

  「我忘了,好像是姓林,又好像是姓王……」

  局長其實也沒打算問清楚,就算問清楚了,也記不住的。「時間不早了,起來吃點東西吧。我們要走了,趁天晴好趕路。」

  1994年10月

  --------------------

  * 最初發表於1995年《上海文學》,獲當年上海文學獎,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有法文譯本境外出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