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10:06:50
作者: 韓少功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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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已經橫過了馬路,來到了我的面前。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她已有了中年人的暗淡,雖然形體線條還沒完全解散,但類似舊貨和古籍的某種氣息,正從肌膚里透出來,淹沒了她往日的鮮明。
她旁邊還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我差點沒注意到。她說這是她的兒子,讓我幾乎嚇了一跳。據說她後來在雲南生過一個孩子,想必就是他了,想必就是這生猛的鬍鬚、喉結以及寬寬的肩膀了。
他一隻腳尖在地上旋轉,衝著母親嬌嬌地嘟噥,說要去買拳擊手套。蘇志達有點討好地說,好好好,我支持你買,我帶你去!蘇志達扶著他的肩要走,他卻把肩膀從繼父懷裡滑了出來,快步朝前走去。
我們等著他們,必須說說話。不知為什麼,我們好像沒有久別之感,不過是在院子裡遇到鄰居,在走道里遇到同事,如此而已。「今天像要下雨,你看這悶的。」我說。她看看天,接著說:「老天是不是睡著了?整整一個月沒下雨了。」我說:「是有點怪。昨天降了點溫度,但雨沒落下來。也就是玩點形式主義。」她笑著說:「你沒看天氣雲圖?颱風還沒上岸就不走了,好像是迷路了,不玩了。」
我們的說笑為什麼不能這樣輕鬆?幾十年已經過去了,生活的謎底一個個解開,所有的底牌都已經見光,彼此間的好奇變成彼此間的會意,很多話不必再說,激動更顯得多餘。即使是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可以進入今天的笑謔,讓我們笑得有點沒肝沒肺。我捶了她一拳,「你那時簡直是亂黨亂國呵,有一次只是扔我一石頭,就讓我激動了好幾天,還以為是接到繡球了。」
她哈哈大笑,「那一天正是我生日。你不知道麼?你要是回贈我點什麼,我腳一跺,還不就私訂終身了?」
「可惜,當時不善於體會領導意圖麼。」
「後悔了吧?」她捂住嘴,「時光一去不復返呵。你要是早下毒手,我後來也不會孤苦伶仃跑什麼雲南。」
「誰信呢?你眼角里從來都沒我。什麼石頭不石頭,剛才我隨口一說,你還真事似的。」
「你看你看,你這人就是賴,辜負了本大姐當年一片芳心,還不當回事。好險吶,我當年要是真跟了你,還不知道要倒多少霉。」
直到蘇志達父子回來,我們還在開心地鬥嘴,計較著她當年送給我的一件汗衫。到底是優質品還是劣質處理品。兒子戴上了拳擊手套,興奮地手舞足蹈在母親背上試拳,打得母親皺著眉頭,連連躲避。她耳邊一根白髮十分觸目地晃蕩,讓我有瞬間的無語。
他們請我去他們家玩玩。我去了,吃西瓜,喝茶水,聽音樂,看他們兒女的兩大冊照片。那裡顯得有點亂,桌上有散亂撲克沒有收拾,杯子裡還積著醬色的剩茶,一大堆衣服胡亂地扔在床上,一隻長毛大狗躥來躥去。蘇志達繫著圍兜要下廚,被邢曉蘭攔住——這是邢立的新名字,也許標誌著她新的生活。
蘇胖子笑著說:「你不會招待我們又吃餅乾吧?」
邢曉蘭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我與蘇志達在客廳里說古道今,聽他老婆一直在廚房裡忙碌,一會兒是抽油煙機嗬嗬響著,一會兒是自來水嘩嘩響著,一會兒是煎鍋噼哩叭啦地冒出魚香——她一紮進廚房就沒再露面,但忙了好半天也沒個眉目,讓我們餓得慌。
蘇胖子說,你以後要多來玩。
我說,一定來。
你記住這個地方了吧?
記住了,記住了。
其實我心裡暗想,我不會再來了。
因為我不願意再遭遇謎團。我家中抽屜里確有一塊石頭,如天然的一方水墨山水。但這塊黑石頭難道不是女兒從外面撿來的?怎麼與邢立的生日有了關係?她是否真送過我一塊石頭?而這塊石頭是否在我的遺忘中消失?
除了黑石頭,家裡至少還有下列謎團需要破解:
汽車票——一張發黃的舊車票,夾在日記本里。票面上沒有起點和終點的記錄,只有票價十二元六角。是誰坐了這趟車?為什麼車票會留在我這裡?
奇怪數字——我的一本日記封面上赫然記錄下一個數字:八二二二八。像是電話號碼,也像是日期。如果是日期,那是一個什麼日子? 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捲曲癖——我老是手閒不住,隨手抓到一片樹葉或紙條,就不由自主地把它捲成棍棍,有時候連鈔票都被我卷破了,卷丟了。這種惡習來源不明。
月光恐懼——我不喜歡月光,甚至害怕月光,特別是在秋天,一見到月光我就會哆嗦和冒冷汗。這種生理反應無人可解。
幻聽——我常常在晚上產生蛙鳴的幻聽,聽到屋後或窗台上有青蛙的叫聲。這種幻覺在我遷居海南島以後才稍有所減弱。
以上等等,像一些證據在法庭上出示多年但無人指認,眼看就要廢棄。但是,如果邢立能夠指認其中一塊石頭,那麼是不是還有更多的人,將來也能出面指認其它?然後讓我的生活里重新充滿驚訝?
我最近讀到一本猶太作家寫的書。書中寫到他一位朋友也有月光恐懼症,因為那位朋友曾經在月夜裡逃走,從屍體堆里爬出,爬過他妻子的屍體,他女兒的屍體,他父親的屍體,還有一條條沒主的腿或胳膊。他從此以後一見到月光就嘔吐,就情不自禁地要往地上爬。這與我的症狀多少有些相似。
199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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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1995年《小說界》雜誌,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已譯成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