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4 10:06:47
作者: 韓少功
醫院化驗室在三樓,只有一個小小窗口,碉堡槍眼那麼大。窗口內外的雙方一般只能看見對方的手。大概化驗師們厭惡排泄物,延及排泄物的提供者,拒絕與病人堂皇見面。
我把化驗單與一隻塑料樣杯遞進窗口,見一隻手把它們接過去了,但久久沒有動靜。
我壓低腦袋往窗口裡看,一隻白口罩上面,一雙眼睛有長長的睫毛。「你的胃病還沒有好?」白口罩說。
「不不,我是新來的。」
口罩摘下來,原來是——我大吃一驚。
我沒料到邢立會在這裡冒出來,更沒料到自己會這樣狼狽地與她重逢。多少年以後的今天,我腸胃炎發作,虛汗淋淋,腹痛難當,肯定還面色慘白雙目無神。我急匆匆來醫院急診,可憐巴巴呈上一個髒兮兮的樣杯,就是要讓她從顯微鏡里考察我的病菌、蟲卵以及一切腐臭之物?考察我幾年來大小便一樣的別後生涯?
我匆匆逃走,慶幸窗口小得恰到好處。但她不容我逃走,很快追來診室,給我一紙化驗結果,拉著我去見另外一個醫生,據說是更有經驗的老醫生。她在老頭面前低聲說了些什麼,在談到我的病史和病狀時,好像成了我的代言人,幾乎不用我開口,就知根知底地揭發我好酒,好煙、嗜辣,貪咸、不洗手、不吃早飯一類壞習慣。老頭教訓我的時候,她望了我一眼,嘴角有一絲得意的暗笑。
她當然可以得意了。看見我送上門來丟人現眼,毫無反抗能力地任她宰割,她心裡不知該有多開心。說不定要心花怒放地哼出小調和走出舞步吧?她熟門熟道地去劃價,交費,取藥,安排打針和輸液,指揮我坐在這裡,指揮我站到那裡,指揮我摟起上衣或退掉褲子,暴露我窩窩囊囊充滿汗臭的一切。在幫助護士給我扎針的時候,她抓住大好時機扮演了一個兩肋插刀無微不至的拯救者。不,我不承認這種演出,不接受這種角色安排,更無法容忍她心花怒放的權利——但我實在挺不住。強忍腹痛去注射室的時候,我氣喘吁吁,由她從旁盡力攙著,整個身子幾乎是掛在她身上。我聞到了她的發香,感覺到她手的冰涼,還有白大褂里瘦削身體透出的驚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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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嘩嘩大雨,還有無聲的閃電。玻璃窗上不斷下泄水簾,使窗外的高樓和樹叢變得模糊不清。
「今天謝謝你了。」
「不用謝。」
「你回去吧。不都換班了?」
她看了看輸液瓶,低頭剝著自己的指甲,「再等等。只有半瓶了。」
「歡迎你以後到我家裡來玩。」
「有空會來的。」
「你還沒有問我住在哪裡,也沒問我的電話號碼。」我看了她一眼。
她想了想,淡淡一笑,「你覺得真有這個必要?」
我有點狼狽:「也對,我有點多事。」
停了停,她說:「你戒菸吧。」
「我會努力。」
「酒要少喝。」
「我會注意。」
「早餐一定要吃。」
「我知道。」
「飯前一定要洗手。」
「……」
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
你為什麼這樣香甜,又為什麼那樣嚴峻?
北方的青紗帳啊,北方的青紗帳!
你為什麼那樣遙遠,又為什麼這樣親近?……
不知道她此刻是否想起了這首詩。窗外的雨聲更洶湧了。在空蕩蕩的輸液室里,我感覺到她的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了我的手——只是我對這一記憶沒法完全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