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4 10:06:44 作者: 韓少功

  我想讓他散散心,拉他去聽歌。他在歌廳里坐立不安,掃一眼紅男綠女,最後罵了一句「頹風敗俗」,就一跛一跛地堅決要求回家。

  我只好約他去旅遊,讓他那沒娘的兒子也高興一回。我特地請了假,把女兒騙到她娘那裡去——我的錢不夠帶她。我興沖衝到了孟海家,沒料到他臉色發白,說不想去了。他的兒子看來剛挨過打,坐在地上大哭大鬧,腳一蹬,一隻鞋子滑出老遠。

  我問為什麼。

  孟海悶悶地說,今天早上把錢丟了,大概是買菜時丟的。

  我給小崽子擦鼻涕,洗臉,穿衣服,掏一包魷魚乾哄著他去看小人書。「你怎麼老是丟東西呢?仔細想想,會不會忘在家裡的什麼地方了?有多少錢?」

  「我什麼地方都找過了。」

  「菜場裡不會有什么小偷吧?」

  

  孟海冷笑一聲:「丟了就是丟了,我沒丟還會說丟?」

  「不一定。你找一找再說麼。」

  「你放心,沒有錢不去就是了,我不會找你借錢。」

  我發現有點不對味,這才記起來剛才他的一聲冷笑。「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你要怎麼……我帶了足夠的錢,完全可以借給你,完全……」我有點說不清。

  「我再窮也不會借錢去玩。」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意思別人看不出,我還看不出?」

  「借錢也沒什麼問題呵。我們之間還言借?」

  「是沒問題。我以前借錢給你從來不當回事。」

  我有點吃驚,記不起他借錢給我的事,不得不問一句:「什麼時候?你是說……」

  他更加生氣:「只說在縣招待所那次。二十還是三十?」

  我完全沒有印象了。只記得那次他拿走了我的一些糧票,還穿走了一雙皮鞋,是翻毛的工作皮鞋那種。但我沒敢把這些說出來。

  我的沉默大概有點不認帳的嫌疑,使他必須認真到底。「忘記了?那次你還穿走我一雙皮鞋,也忘記了?」

  皮鞋成了他的?那次明明是我住在招待所繪圖,他來了,喝了點酒,睡在我床上。第二天他要走,發現濕透了的鞋子還沒幹,就穿走了我的皮鞋……這事絕對不會錯的,怎麼可能錯?

  「海哥,對不起,皮鞋的事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既然要說,恐怕就得說清楚,你仔細想想,是不是你剛好記反了?是不是你當時穿走了……」

  「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呢?」他怒氣沖沖,跛著腳在房裡走來走去,臉上的傷疤脹得又紅又亮。

  「如果真是你的,我完全可以還,也應該還。」

  「無聊,無聊!不說了!」他氣呼呼地去看報。小崽子發現家裡氣氛不對,跑過去,把我剛才洗淨的腦袋埋進父親懷抱,不時又探出頭,投來同仇敵愾的目光,朝我噴出稀稀的涎水星子。「打你!打你!」

  「孟海。」

  他頭也不回。

  「孟海,說這些是很無聊,不說了吧。但我今天確實沒有懷疑你要揩油。我是真心想讓你們高興,玩個痛快。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你看看,橘子、蘋果、燒雞、酒、釣魚竿,還有你胖它最喜歡吃的魷魚乾。我知道你腿不好,我準備背你的兒子,所以沒讓我的女兒來添亂。她在家裡還哭得一塌糊塗哩……」

  他冷冷地說:「多謝了。要我如何報答你?」

  小崽子則對我更加憤怒地高喊:「打!」

  我突然發現自己實在太傻。我可憐巴巴地想打動誰呢?他對往事的記憶可以精確到年月日乃至時刻,是不會相信自己記錯的。我即使買來一個食品公司又能改變他的記憶嗎?我今天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是打算說服這位老同學核查和確認我的一份份情義嗎?

  我抽了一支煙,終於平靜下來。「對不起,很對不起。我慢慢想起來了,海哥,是我記錯了,是我穿了你的皮鞋,是我借過你的錢,在鄉下那次是三十。還有一次買車票,好像是十五吧?……」

  孟海瞟我一眼。

  「我有時確實打小算盤,以為你忘了,也就裝裝蒜。還有那次在你舅媽家,我還拿了你一條煙,你也毫無印象,是不是?」

  「我是經常忘事。」

  我掏出錢來,數數,放在桌上。「我今天還清。今天不還,說不定我哪天沒錢了,又會耍賴的。」

  「你要同我公事公辦?」

  「是的是的,是我要還的。」

  「要了清就了清吧,我收了。」他嚓嚓兩下把鈔票撕碎,朝我劈面摔過來,勃然大怒使他的眼睛有點斜視,還有點散光。「你不就是讀了個大學?不就是寫了兩篇屁小說嗎?有什麼了不起?沒想到你這等下作!」

  碎片紛紛飄落。我像個偷偷摸摸來行賄的小人,慘遭失敗,無地自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暈暈地不知該去哪裡,走進一家小鋪子買了瓶酒,胡亂灌進腸胃,灌得自己天旋地轉。天啦,我怎麼也說不清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二十多年的交情就在這碗酒里了,要喝完了。我發現自己流出了眼淚,懷疑自己確實欠了孟海很多。我盯著桌上的蒼蠅決心相信皮鞋確實是他的。我盯著桌上的蒼蠅決心相信他從沒有拿走我的糧票。我盯著桌上的蒼蠅努力相信自己還欠過他的錢、車票以及更多的一切。我盯著桌上的蒼蠅努力相信我不曾為他擔心為他奔波為他拔刀相助並且義買他的餿豆腐。我一定要相信我今天興沖沖找他是徹頭徹尾的虛情假意是圈套是下流——我必須相信。我看見蒼蠅優雅地飛繞一圈然後飛向了白晃晃的窗外。

  我東倒西偏地騎著自行車回家。一輛輛汽車在我面前忸怩作態或東藏西躲,一位婦女在我面前突然激動地手舞足蹈,一個煙販子的菸捲突然在我面前騰空而起,紅紅綠綠地迸散天空,像節日的禮花停駐空中。最後,一根水泥電線桿不懷好意地遊動著和搖晃著,迅速壯大而來——

  我向電線桿撲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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