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4 10:06:41 作者: 韓少功

  孟海出獄的時候,我已經回城好幾年,雖然工資不算高,但也存了幾個小錢。我立即約朋友給孟海擺酒接風,也算是答謝他的義氣——要不是他在局子裡一直守口如瓶,我們都一定搭進去了。

  他沒有白讀俄國革命詩歌,真是條漢子。他為此付出了代價——腰被打得嚴重內傷,至

  今還要經常敷草藥。他的一條腿也壞了,是幾年前為了爭取保外就醫,自己給自己的小腿靜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脈偷偷打煤油針打壞的。很多犯人都這麼幹過。

  他走路一拐一拐,更是一肩高一肩低了。我想起他以前走路差不多就是這樣子,是不是那時候就已經命數昭然?就已經註定有煤油針在前面等著他?他的臉上也有了傷疤。當年希望他臉上有傷疤的那位姑娘,現在是否滿意了?是否還會來獻上愛心?應該說,他精神還很好,哈哈朗笑,說坐牢也是上大學麼,他這幾年算是從鐵窗大學生存系畢業,不光學會了打煤油針以騙取疾病證明,還學會了用一根蠟燭和一個罐頭盒燒出三菜一湯,學會了用麻繩和木頭來鑽木取火。你們都不會吧?

  他說他還給難友們上過數學課——可惜一位最得意的弟子後來被槍斃了,那人上刑場的前夕,沒有剃刀,就用一塊碎瓷片刮臉,刮出臉上一道道血痕,但鬍鬚還沒刮乾淨,自己摸來摸去十分遺憾。其實那人也是冤死,在「文革」武鬥中忘了自己的槍借給誰,結果幾樁破不了的槍殺案,就掛在他的名下。

  孟海說,幸好後來公安局裡的造反派重新上台,把這個冤案平反了,而且大抓司法系統的改革開放,把孟海這樣的造反派都放了。

  我對這一結論疑疑惑惑:造反派與改革開放有什麼關係?

  他未婚妻打斷他的話:「放了是放了,八年牢也坐了,人家在外面的該玩就玩,該吃就吃,什麼也沒耽誤,你以為還占了什麼便宜?」

  孟海肯定注意到我們的難堪,沉下臉,「你這是什麼話?」

  「什麼話?就是這話,當說的還是要說。這些年你充好漢,什麼事一個人攬了。你那些親密戰友呢?到哪裡去了?也去擔點責任沒有?送了兩碗牢飯沒有?」

  孟海大喝:「你曉得什麼!」

  「我是不曉得,但我不會去犯法。」

  「你看你那樣子,一條花短褲也敢上席,簡直有辱斯文,一點教養都沒有!」

  對方紅了臉,「天氣熱呵。」

  「你還說!」

  「我偏要說!嘴是我自己的,你管得著嗎?」

  孟海猛拍桌子:「滾——」

  女人眼一紅,跑進另一間房,抽抽泣泣,摔東打西,弄得我們都六神無主。我勸孟海:「何必呢?她等你這些年,也實在不容易。事情只怪我們,讓你一個人頂著。她有些想法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朋友也勸:「是呵是呵,天氣熱,穿短褲有什麼要緊?現在街上的超短裙比短褲還短,你不能太封建。」

  孟海氣呼呼地抽菸,手哆哆嗦嗦,粗聲說:「吃吧吃吧,別管她。」

  孟海的女人原是他一鄰居,一個木匠的女兒,沒讀多少書。她以前就對我們沒有多少好臉色,今天還算是高興的,沒去鄰居那裡打牌,還破例給我們上了茶。她說的那些氣話,其實也沒大錯。她雖然穿著花短褲,但確實比我們義氣得多,一等六七年,完全有權利在這裡指東罵西算老帳。

  孟海後來與她結婚,但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又離婚。她說孟海沒有用,還靠她來養活。她丟下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兒子,跟著一個什麼布販子跑了。我怕孟海難過,上門去安慰他。孟海說沒什麼,沒什麼,她一家人在「文革」那幾年都是保守派,同他本就沒有共同思想基礎。  我對這個結論同樣疑疑惑惑:保守派?什麼意思?

  孟海沒有找到正式工作,就擺了個豆腐攤,幾個月下來總是虧損。他要帶養兒子,還要參加各種業餘政治活動,沒法管好自己的豆腐。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對朋友特別熱情,重返社會以後仍然是公共的老大哥。誰要修房子,誰要辦喪事,誰要寫狀紙,誰大逆不道辱罵頂撞了父母,他都會很快出現在現場,忙得非常認真,忙得滿頭大汗和喉干舌燥,以至於他的一輛自行車和一串串鑰匙,不幸在忙亂中丟失。

  我經常去買他的豆腐,但沒法使全體人民都成為他的鐵桿顧客,而且買來豆腐通常不是太粗就是發酸,沒法吃,只能倒進廁所。我老婆為此經常生氣。更可氣的是,孟兄常來我家串門,屁股沉得很,一坐就到大半夜,尤其是有政治新聞的時候,還常常帶來一些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共同關心著國家大事。他那小崽子則關心我家的每一個抽屜,進門不到十分鐘,抽屜里所有的東西都會被他翻出來,遭到他粗暴的折磨。剛撿走他打爛的碗,他又撕了一本書。我老婆只好跟著他轉,平定家裡一次次動亂。

  孟海說,改革開放沒什麼新鮮的,我們早就是這麼幹了。反官倒,不就是剷除特權階層麼?要民主,不就是號召人民造反麼?他說最近形勢越來越好,化工局發展知識分子入黨,一下子發展了三個造反派。化工局因此有希望,只有林業局和團省委還不行。他甚至把他的豆腐攤也看成了「文革」鬥爭的繼續,說工商局要吊銷他的執照,其中有一個人他認識,就是原來保守派的頭頭。那人的背景是某某副省長,是反對給右派平反和反對農村聯產承包制的那一夥,是反對胡耀邦和鄧小平的那一夥。他們哪是要吊銷執照?分明是反攻倒算頑固阻擋歷史潮流!

  我覺得他這些看法很奇怪,擔心他要是再一次丟了鑰匙,也會將其看作政治事件,看作兩條路線鬥爭的新動向,說不定還由此查出一大串可恥的這個派或那個派,一直查到國務院甚至聯合國去。

  沒有什麼政治新聞的時候,我們就只好回憶點往事。我沒想到他的記憶力驚人:××年×月×日他在紅旗電影院地下室會見過清華大學紅衛兵頭頭蒯大富,在場的還有××,××,×××。××年×月×日,他目睹了群眾占領軍區搶走槍枝的全過程。××年×月×日下午三時左右,他參加了有周總理聯絡員在場的停戰協議簽字,簽字的還有×××,××,×××,×××……他差不多總是說「文革」的事,也只能說「文革」的事,而且有關時間必精確到天,精確到時甚至分鐘。我問他如何有這等了得的記憶力。他說這是在牢里練出來的。他在牢里不是經常需要寫交代材料麼?警察問出的每個問題,他都至少回答和交代過一百多遍,寫材料的用紙至少也有幾十公斤。有了這樣一段經歷,什麼樣的往事不能在他嘴裡倒背如流?

  他說累了就咳嗽,面如紙白,手不由自主地哆嗦,像要發熱病。他的咳嗽總是一朵朵開放在一九七二年(他被捕入獄的那一年)前的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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