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4 10:06:38
作者: 韓少功
男女交往時,雙方都容易弱智。不過男人的弱智是沒主意,女人的弱智是太有主意。邢立一口認定我對她「那個」了,還認定我的冷淡,躲避甚至惡語誹謗都不過是掩飾。我越是這樣掩飾,越證明我已經情火如焚——她對這一點幾乎洞若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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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蠻不講理真是讓人生氣。
我得承認,我對她並非心靜如水,有時走在月夜的土路上,走在秋天稻草的氣息里,我的裸臂與她的裸臂無意間相撞,心裡便有咯噔一下的異樣,以至於在往後很多日子裡,我還會在心頭掠過月夜裡涼涼的這一撞。
但這說明不了什麼,至少不能說明她魅力無窮。我沒法忍受她洋洋得意的思想拷問,哪怕搬出刑訊的辣椒水和老虎凳,我也不能承認無中生有的一切:我給她倒水時目光顫抖了嗎?我給她洗臉時血壓上升了嗎?我給她梳頭時呼吸粗重了嗎?全身都在放電嗎?捋著她的一頭長髮在故意拖延時間嗎?手指一次次摸向她的脖子和肩膀嗎?目光偷偷向她領口裡鑽嗎?似乎不經意掉了梳子然後手指藉機碰觸她身體的某個部位嗎?……她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能知道我藉口幫助病人,故意賴在她的房間裡,一心嚮往著在她身邊蹭來蹭去甚至把她抱到水桶邊去洗澡?
「你的聯想也太豐富了吧?」我冷冷一笑。
「別不老實!你不要以為我是瞎子。」
「說實話,你的自以為是,真是讓我討厭。」
「你臉紅什麼?」
「金哥是我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怎麼會重色輕友?」
「少來這一套。我再向你說一遍,你不要跟我提他。」
「好吧,就算你讓我也心猿意馬,也沒什麼了不起呵。舉目無親,窮鄉僻壤,日子這樣單調和苦悶,看見一頭老母豬,也會當作大美人的。」
「你混蛋!」
「我壓根就不想同你鬼混……」
「呸,你才鬼混!」
「好,就算是戀愛吧,就算我們海誓山盟了,你以為可以當真?說句實話吧,你同金哥、何滿他們也就是鬼混,窮極無聊,找點刺激而已。」
「我再說一遍,不准你提……」
「好,我不說了。」
「沒想到你這麼世故!」她的臉色已經變白。
「世故的同義詞就是成熟。」
「成熟的同義詞是虛偽!」
「沒錯,我虛偽。這下對了吧?」
「你還愚蠢!」
這樣拷問過幾次以後,她沒有太多收穫,結果不是生氣沖走就是灑幾滴貓尿。我勸她不要哭,有一次她大概是哭累了,哭得沒趣了,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女人不哭一哭,其實也沒什麼事好干。」
我最後約她賭棋,賭注是我的誠信:如果我輸了,我所說的都不算數,一切都算她說得有理。我不過是用下棋取代爭吵,而且相信這是毫無懸念的較量,就憑她那一手臭棋,我即使退掉一半車馬炮,也足以殺她個片甲不留。但事情偏偏這麼怪,這一天她緊咬嘴唇,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盯住棋盤,竟有超常態的發揮。不是笨中有謀,就是亂中有計,雖然走得毫無章法,但冷不防就殺氣騰騰步步緊逼,似乎巨大的仇恨使她換了個人,腦子突然充滿著深不可測的奇思妙想。女人是能創造奇蹟的。我在滿頭大汗應付將軍時想到了這一點。
我終於輸了。但我執意悔棋,堅決毀約,裝出健忘的樣子。「你記錯了吧?我怎麼會打這種賭?」
她氣得整個臉變了形,嘩的一下抽來一把鐮刀。
「砍呵,朝這裡砍。」我笑一笑,朝她亮出自己脖子。
「臭流氓!」她腳一跺,一刀釘在桌面上。
我的被抓就發生在這件事以後。一個多月過去了,我的案子不了了之,雖說還在等待繼續調查,但政法委員不甘心我天天白吃飯,責令我先回農場勞動,下一步再看著辦。我回到工區的第一天,邢立就來找我,給我蒸了一碗肉,還帶來兩大瓶白糖,看來是想補償什麼。「對不起對不起,我當時太氣了……」她看一看我的臉色,一進門就忙著打掃衛生,「誰想到事情鬧得這麼大?以為他們就是開個批鬥會……你不要生氣,我只是想不讓你再欺侮我。」
「沒什麼,我得謝謝你。休息了個多月,身上都發福了。」
「真的沒生氣吧?」
「生哪門子氣?我住在公社裡都樂不思蜀。」
「這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聽說又要招工了……」
「你放心,我再怎麼倒霉,也比你的前途要好。憑我的勞動力,憑我這聰明腦袋,憑我家老爺子平反昭雪,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面。」
「那不一定。」
「除非你再去告。就算你把女叛徒的全套手段都使出來,羅織罪名,造謠中傷,也傷不了我半根毫毛。」
「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我欠了你什麼?」
「你還沒欠我?你差點要了我的命,你沒良心的!」
「你活該!」
她一耳光煽在我臉上,見我沒回手,突然坐下去,捂住臉大哭,哭得長發垂落下來隨著哭聲一吊一吊。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只記得她最後一句話是:「你等著,你等著……你要死在我手裡的!」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工友們也不知她去了哪裡,說她沒同任何人打招呼,看來也沒帶走任何東西,變戲法一樣,說沒就沒了。該不會投河自絕吧?我還記得她臨走前夕的那個夜晚,她房裡熄了燈,但一直沒關門,因為我一直熟悉她的關門聲:一張變了形的木門,被門框擠得嘎一聲,然後是長長一聲吱——如果在晚上,這關門聲就更為響亮。等到伙房裡的劈柴聲沒有了,老場長奮力咳痰的聲音沒有了,狗吠聲或蛙鳴聲漸漸平息,一般來說,那間房就會傳來大家耳熟的嘎吱——
但那一夜一直沒有這樣的聲音,使夜晚沒法真正降臨,一個日子沒法真正結束。我注意到隱隱哭聲還在傳來,注意到她在我桌子上留下一個飯盆,大概想給我留一個去她房間的藉口。我如果不敢去勸她,至少得去送還飯盆,省得她明天一早就抓瞎。
這個飯盆該不該還?
我心裡呯呯跳。
我發現夜裡原來有這麼多聲音。有蟲鳴,有風聲,有一條魚嘩啦跳出水面,有山林間幾乎無聲的葉落,有遠處幾個捉蛤蟆者不時的竊竊私語,聽不太清楚。我還聽到隔壁房間裡一位工友的磨牙,像一種恨恨的咬牙切齒。
終於,快到雞叫的時分,嘎吱——關門聲傳來了,讓我聽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