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6:35 作者: 韓少功

  我被抓起來了,一路押往公社。當時不免有些慌亂,怕他們動不動就打人,我反覆提醒他們記住革命紀律:「你們不能虐待俘虜!」

  我的嚴正立場使他們果然客氣了一些。他們是鄉下民兵,沒有像樣的槍,也沒有像樣的衣服,其中一位還掛著鼻涕渾身汗臭,讓我有點莫名的失望。

  我首先想到的問題是:誰出賣了我?不知道這一點,就不好準備口供,就不知該如何控制案情減少損失。我尤其擔心孟海,他被捕已經一年多,假如他扛不住,把什麼事都吐出來,那我和很多人就完了。

  我心裡虛虛的,但裝出一副死相,企圖博得審訊者的同情,其實是在暗中察言觀色,緊張地分析和判斷著形勢。

  場長有一種心滿意足的表情。「我早就看出你是個現行,成天抱一本書看,還看外國書,還曉得寫藝術字,思想也太複雜了吧?」

  另一位主審官是公社政法委員,老謀深算得多,皮笑肉不笑的,只是要我自己坦白。我說一件,他點點頭,要我再說。我又說一件,他點點頭,又要我再說。他不時看看炭盆里燉著的一個瓦罐,聞聞那裡冒出的肉香。直到我說出偷電線、不慎撕壞毛主席肖像、有一次把革命歌曲「萬物生長靠太陽」猖狂篡改成「外婆出來曬太陽」……他仍然不動聲色,只是往一罐肉里添加薑片和蒜花。

  請記住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第二天,審訊沒有繼續,這位委員不見了,而且一連幾天沒看見人影。我估計他們正在廣泛深入地調查取證,正在廣州、桂林等地我所有的朋友那裡翻閱口供,分析疑點,搜集證據,準備對我給予致命的最後一擊。我的監房離公社電話室不太遠。一聽到電話鈴響,我就覺得那電話與我大有關係。我注意到接電話的人都面色嚴峻並行走匆匆,相信他們在廣州、桂林那邊已大有斬獲,套在我脖子上的絞索正越拉越緊。

  大概七八天之後,委員終於回來了,指揮值班民兵從拖拉機上卸瓦,也要我這個囚犯去幫一把。我聽見他對別人說,他這些天回家做屋,累死了。

  我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去調查取證,更沒有一個兵強馬壯的龐大專政機器在對付我。我當然鬆了口氣,但再一次感到失望:我來幹什麼的?只是個來卸瓦的夥計?

  我的案子久拖不決。政法委員的最後疑問是:「老實交代,你曾經想去什麼地方?」 「我……想去北京,看毛主席呵。」

  「不對,你仔細想想。」

  「我想招工回城。」

  「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做出苦苦回憶的樣子,一件件試著說。我說曾經想去縣城玩耍,想去西藏和雲南旅遊,想去某個海港看看軍艦和潛艇……委員一直在搖頭,到最後,他實在不能繼續老謀深算下去了:「你沒想去蘇聯?沒想叛國?」

  我沒聽懂。

  場長甩了我一耳光:「你沒想去蘇聯?就是修正主義那裡?」

  我的半邊臉立刻失去知覺,一手捂上去,手指觸到了熱烘烘的一堆。那是我的臉麼?怎麼突然膨脹如球?怎麼安裝在我的肩上?

  我其實被這一巴掌打得心花怒放,因為我立刻洞察了目標:看來事情是邢立引起的。只有她看過孟海的來信,也只有那封信上提到過蘇聯什麼的。謝天謝地,這沒有什麼了不起。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那麼有關廣州的聚會,有關私藏之後又丟棄的手槍,有關胎死腹中的地下籌備建黨……更可怕的那些炸彈都摘除了引線。但我必須掩蓋自己眼下的喜悅,兩手發抖和結結巴巴,拿出走投無路坐以待斃的樣子,繼續把審訊引向誤區。

  「有是有……這麼回事……但我是想去解放蘇聯人民,讓他們擺脫修正主義的黑暗統治呵。」

  「不要狡辯!你只說,哪些人同你一起去?」

  「人?沒什麼人。」

  「騙得了誰?幹這麼大的事沒有同夥?你以為是去上街趕集?」

  「聯繫人倒是有,我不敢說……」

  「那好,你明天就到公安局去說,嘗嘗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我說我說,他們是外國人……」

  「外國人?果然是裡通外國了,狗膽還不小哇!」

  我再次結結巴巴目無定珠,深呼吸兩三次,似乎經過激烈思想鬥爭,才真正認清了眼下的形勢,終於痛下決心回頭是岸。我說到一些人名,都是些很反革命的那種人名,第一是普西金,第二是托爾斯泰,第三是果戈理,接下來還有肖洛霍夫和柯切托夫……我還得加上不厭其詳和顛三倒四的情節,看他們腦袋大不大,看他們眼睛花不花,看他們舌頭轉不轉筋。我要用一個無比複雜的故事把這些鄉下人徹底拖垮。

  「普什麼?你慢點說,那個人姓普嗎?……」委員果然開始皺眉和冒汗了,一隻手正在發抖,往筆記本艱難地下筆。

  「就是普志高的普。你知道普志高嗎?」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