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6:32 作者: 韓少功

  我應該糾正上面的一些說法。

  一,我後來才知道,邢立在吐血的那天,發現她養的一條小狗被人打死,只剩下垃圾堆里的幾根狗骨頭。她非常生氣地四處叫罵。這是否也是她吐血的原因之一?如果是,我在她吐血的問題上是否有點枉擔罪責?或者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代人受過?

  二,說實話,我享受了她的激情,但偶爾也有一種被俘感,只是沒敢說出來。她曾經輕易治服了何滿、金哥等很多男人,眼下沒有多少目標了,是否也不容許我漏網?是否無法容忍我的矜持和傲慢?這種征服,通常被當作愛,但在多大意義上真正與愛有關?

  三,上面關於擁吻一段其實涉嫌虛構。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事情就要越界的那一刻,小三子送開水來了,我也就中止作案,鬆開了她的手,藉機溜出門去。我寫到上面一段時情不自禁略加發揮,無非是筆頭一滑,受到許多既有小說的影響,似乎孤男寡女混在一起,都已經洗過臉了,都已經梳過頭了,不再做點什麼就說不過去。正是這種對通則的迎合,使我由小說邏輯挾持,在紙面上與邢立歡愛了一場。

  我現在需要回到事實。

  我匆匆離去的主要原因,就像我說過的,與金哥他們有關,與邢立的小狗有關,也與其它事故有關。不久前的一天,我走進工區的茅房,那種到處通風、通氣、通聲響的簡陋棚子。我在茅房裡清晰聽到隔壁女人們的聲音,聽到她們那些響亮、複雜以及醜惡的排泄,一聲聲轟擊我的耳鼓,令我突然驚駭和沮喪。我似乎有點可笑,有點少見多怪。這些聲音不是很正常麼?不論人們如何風度翩翩儀態萬方光彩奪目,不都有撅著屁股的時候麼?——後來讀偉人傳記時我也曾偷偷這樣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無法擺脫一種心理病態,一見到可愛的男人和女人,就立即想到他們的頭皮屑和耳屎,想到他們胃裡的溝紋和鬚毛,想到他們腸胃中混濁的泡沫和腐臭的渣滓在偷偷蠕動,如此等等。我深知文明的意義就是要略掉這一切,做文明人的意義就是要善於忘記,似乎這些東西根本不存在,生活中只有美好和燦爛,比方說只有「南方的甘蔗林」和「北方的青紗帳」。

  但我做不到這一點,只能在非文明狀態中離開了女舍。我想起一件事:小三子曾教我玩一種把戲,同我賭一張飯票,看誰能記住這幾天每餐吃過的菜。我以為這件事太容易,但拼命回想一陣,記憶的觸鬚頂多上溯一兩天,再遠的菜目就一片模糊。不過是一些最簡單的菜目,也就是一些缺油少鹽的南瓜冬瓜黃瓜,但就是記不起來。

  這有點奇怪。人們的記憶是如此粗疏,如此掛一漏萬和不負責任,那麼產生於記憶的歷史和文學是否還值得信任?相比之下,也許小三子更為可靠吧,至少他還能有序說出五六天之內菜目——這種歷史與文學如果說不是最好的,肯定不是最糟糕的,至少是對某種記憶空白的必要填補。

  對不起,我差點忘了小三子。在我零亂的記憶片斷中,他依稀是孤兒,一個地主子弟。場長曾經說他是地主,讓知青們嚇了一跳,沒料到有這麼年幼的階級敵人。後來才知道本地人看人不是一個個地看,是一窩窩地看,地主子弟都被看作地主。小三子這個「地主」當然要干最累的事,可以被任何人怠慢和戲弄,比方我也曾以脫光對方褲子相威脅,要他乖乖交出一點豬油。奇怪的是,他在這種環境裡居然過得很快活,剛生過我的氣,轉背去切菜就「皇里個皇皇里個皇」,唱些沒人能聽懂的歌。

  

  後來,我看見一張陌生面孔在伙房裡切菜,才想起好幾天沒聽到「皇里個皇」。我打聽小三子,聽說他已經回家了。

  又過了幾天,還沒看見小三子。別人說,告訴了你麼,他回家啦。

  我去小三子住過的房間,發現他的床空了,只剩一堆亂糟糟的鋪草,幾隻雞猖狂地扒來扒去,似乎在啄食一個人的音容,還有「皇里個皇」的餘韻。我這才知道,小三子的一個姑媽是麻風,過年的時候跑出醫院來看他,沒想到竟使他染病,於是從我們的視野突然消失。

  我們農場地處二級麻風流行區,病人一般都往縣麻風院送,還有些醫院收不下的,或者頑固戀家的,就被安排到偏僻山地,讓病人在那裡自給自足自生自滅。有一次我隨幾個職工外出擔樹,路過一個寨子。歇腳的時候,有人指著對面的山嶺要我看,說那裡有兩個麻風戶,小三子就住在那裡。

  小三子我認識。我想起來了,小三子原來是我們工區做飯的那個「地主」。天氣正晴朗,山裡的霧浪翻騰,漫下一個山坡之後,把兩間孤零零的房子遺留在山坡上。那裡沒有炊煙,也沒有任何活物的跡象,連通向外界的一條小路也被草木封死。

  我衝著那裡只能長喊一聲:「嗚呵——」

  沒有回答,只有越來越遠退的回音。

  「張舜志——」我第一次喊他的大名,還是沒有聽到回答。

  我們走了。我聽到山谷里幾頭牛被我們的叫聲激發,此起彼伏地發出叫喚。那就是小三子的回答麼?小三子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牛?……我曾經親眼見過燒麻風,一種屢禁不止的本地民俗,一種據說是滅毒的有效方式。我同幾個農民在夜幕下來到一個山谷,聽見對面山上麻風村裡有鑼聲,有人的叫喊。「快看,火!」有人推推我。於是我看見火星亮起來了,一點,兩點,三四點……火匯聚成一大匹金浪,跳躍和飛舞,與天邊暗紫色的晚霞交相輝映。我離得這麼遠也無端退了兩步,似乎怕被熱浪灼傷。不知為什麼,我還聽到一陣嗬嗬嗬的聲音,好像是人的喘息,但我四處尋找也沒發現喘息者,只能懷疑是自己出現幻覺。

  叭——叭——我聽到了槍響。

  肯定是有人在麻風村補槍。應該說說的是,當老弱麻風患者強烈要求自焚時,旁人補槍不算謀害,通常被本地人看作一種幫助。

  那天晚上,我肯定是中了邪。直到我回到家裡睡下,我還聽到莫名的喘息聲一直跟隨著我,嗬嗬嗬地壓迫我的耳鼓。我找遍了附近的房間,也沒有找到聲源。我用被子蒙住頭也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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