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10:06:28
作者: 韓少功
坦白地說,我越是戒備邢立,就越證明我受到了誘惑,青春病已經防不勝防。有一段時間,附近小學有女教師生孩子,農場讓邢立去代課幾個月。也就是幾個月吧,可我覺得那一段時間特別漫長,日子過得缺鹽少油。
在常人眼裡,她顯然不是個好老師。她帶著同學們偷學校附近的西瓜,考試前向同學們泄露試題答案,發現有些女學生被父母責令退學,就唆使男學生去開展游擊戰,朝這樣的父母扔牛糞,扔狗糞,扔雞糞,直到他們同意孩子復學為止。老師們都認為她太瘋了。但孩子們喜歡她,在她代課結束返回工區的那天,他們找來一輛板車,讓這個孩子王坐在車上,儼然是太后巡駕出宮,幾十個孩子前呼後擁一路高唱猛進。女教師用舊報紙疊了些船形帽,讓男孩子一人戴一頂。用紅紙浸出一些紅水,給女孩子每人臉上抹兩塊紅。她自己揚起一根竹竿,像揚起一條馬鞭,在車上吆喝不已。「大鞭子一呀甩呱呱地響哎……」她在車上唱得前俯後仰。
看著她前來的身影,我哈哈大笑,差一點把這個活寶貝擁抱入懷。但我沒有迎上去。我得嚴正提醒自己,我不喜歡她太瘋,不喜歡她總是零錢亂放一付有錢人的派頭,不喜歡她總要在男人面前占個上風,不喜歡她動不動就談她的提琴手錶姐和當畫家的叔叔,似乎自己出身名門,鼻子裡哼的都是高等氣息。我更不喜歡她睜大眼睛假裝天真,其實手段高超,把一個個男人都逗得神魂顛倒——只可惜沒人同她玩真的。她越是對我友好,我就越挑剔和刻薄。我吃飯時崩了一顆沙子,也似乎覺得她太可惡,必須對我的牙痛負完全責任。
有一天,一個叫小安子的後生告訴我,他昨晚上看見邢立同一個男人在水塘前散步,那人的身影有點像我。他後來去問過邢立,問那人是不是我。邢立當時的回答是:「可惜不是,要是就好了。」
邢立不會不知道,這話要傳過來的。
我把傳話者轟走了,不一會又喝令他回來,把全過程再詳說一遍。「小安子你也一肚子壞水呵?想給你大哥下絆子設圈套是不?」我當然得加上這樣的責罵。
我不可能不說一些邢立的壞話。據小安子後來揭發,我當時說邢立不過是殘花敗柳,在娘肚子裡再翻兩個斤斗,我也不大可能正眼瞧她。你大哥是什麼人?一塵不染,坐懷不亂,特別材料造就的鋼鐵戰士,哪是金哥和何滿那種輕骨頭?那娘們自以為百戰百勝,其實也沒什麼招,充其量只會裝瘋賣傻,再加幾滴眼淚,拿手好戲就是痛說革命家史,說她後媽如何虐待,說她生母如何可憐……但本子沒怎麼編好麼,每次說得情節有出入。
我同小安子下棋,連勝了他兩盤。他要悔棋,被我堅決拒絕,便同我吵了一架,紅著臉衝出門去,把棋子拂得滿地亂滾。
第二天,隊長急匆匆來找我,問我對邢立作了什麼孽。「你快去看看吧。要是鬧出人命,你要坐牢的喲!」
我莫明其妙去了邢立的房裡,才知道小安子前一天大發輸氣,竟跑到邢立那裡揭發,算是對我的狠狠報復。邢立一聽我那些惡語,加上揭發者誇大的惡語,禁不住兩眼發直,大口吐血,要找我拼命,但剛走到門口就暈了過去。我走進房間時,一個醫生剛打完針,正在給她灌藥。為了阻止她的掙扎抗拒,幾個人抓的抓手,按的按腳,還在她嘴裡橫塞竹筷,意在撬開她的嘴巴。屋裡亂糟糟的,不像是閨房倒像是刑場,被子上和蚊帳上,牆上和地上,到處都有血。小三子嚇得哭了,說沒救了,沒救了,血都吐光了吧?
我沒料到事情會鬧成這樣。不就是幾句玩笑話麼,如何把她傷成這樣?她平常不也是一張刀子嘴經常刻薄別人?我想向她解釋幾句,但她一看到我,死魚般的眼睛再次放大,全身再次抓狂並發出尖銳長叫:「呵——」
不光是在場的其他人,連我也嚇得手足無措。
我只能趕緊逃出門去,找小安子他娘的算帳。
直到好幾天以後,見她房間沒有太多動靜,我才硬著頭皮端上一碗雞蛋去向她道歉。她半躺在床上,依然氣呼呼的,不論聽到我說什麼也不給我好臉色,只是以各種命令考驗我的道歉誠意。你給我掃地——你給我倒水——你給我洗臉——過來,你給我梳頭,聽見沒有?——她只差沒再生一計,要我抱著她去洗澡了。見我折騰得大汗淋淋,笨手笨腳地幫她梳頭髮,她蒼白的臉上才浮現出得意之色。「你以為這就算道歉了?」
「你還要怎麼樣?我都成奴隸了。」
「你耐心點,你得負責到底,我這病不是三兩天能好的。」
「奴隸也得有解放的日子吧?」
「我喉籠里癢,說不定還要吐血。」
「吹什麼牛?想吐就能吐?」
「你以為我吐不了?」
「你吐痰吧。」
怪我再次失言,她觸電一樣,猛地彈起來,沒等我看清是怎麼回事,床頭的杯子藥罐什麼的都乒桌球乓地到了地上。她瘋了似的扑打我,撕扯我,掐我,一隻手還伸向桌上的雞蛋。我驚恐地抓住那隻手,於是一切就沒法避免:我把她摟入懷中,兩雙眼睛緊緊對視,一隻嘴壓向另一隻嘴。事情怎麼會這樣?連我自己都不怎麼明白。我事後能記起來的,是那一刻我兩腳沒站穩,膝頭被床沿頂著,姿勢不免別彆扭扭,撲倒下去時更像跛子失足,毫無美感可言。她也手忙腳亂,大概是動作太大,使床板發出斷裂之聲,全身突然向下墜落。她的腦袋狠狠撞了我的腦袋。她的牙齒把我的手背狠狠颳了一下。更使人掃興的是,我們還沒吻上,就帶垮了蚊帳。一張大網昏天黑地罩下來,網住了兩個活物——我掙紮好一陣也沒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