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6:24 作者: 韓少功

  有一聲長長的口哨。「可以進來嗎?」

  「當然。」

  「不打攪吧?」

  「我沒做什麼。」

  「樣子蠻深沉的。」

  「就是發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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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呆都深沉,不發呆怎麼得了?」

  我不再說話,目光投向棋盤。

  她也不再說什麼,撩了撩頭髮,把幾件疊好的衣放在我床頭。

  自知青們一批批招工走了以後,加上很多人以病退的名義返城,場裡的知青已為數不多,深不見底的寂寞瀰漫在空空房間。聽不到歌聲與琴聲,聽不到球場喧譁,也聽不到同學們的打架罵娘。曲終席散,人走茶涼,每一天早上在被子裡睜開眼睛,我望著漏光的瓦蓋,都不知道這一天該怎麼過。「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麼這樣香甜,又為什麼那樣嚴峻?北方的青紗帳啊,北方的青紗帳!你為什麼那樣遙遠,又為什麼這樣親近?……」郭小川的詩眼下一旦讀出,字字都成了冰糰子。

  因為與場長對罵過一次,邢立也沒混進招工名單,甚至沒法得到輕鬆點的差事,像進廚房幫工或者進車間制茶那種。她跟著男人們去擔糧,鋤草,挖樹洞,碰到堅硬的岩層,挖得鈀頭直跳和火星四濺,臉上有一種要哭要罵的表情。碰到這個時候,我會走過去幫她挖一陣,把硬土層挖松,只需她輕鬆取土。

  不知為什麼,在當這種挖土騎士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硬要說的話,也只是「餵」一聲或者「哦」一聲。比如她把水壺遞給我,就「餵」一下。或者她指一指土洞裡半截需要斬斷的老樹根,我就「哦」一下,取來板鋤和柴刀幫她斬掉。她當然感受到我的好意,收工以後去塘邊洗衣,有時也會把我幾件髒衣順手拿去。但在取衣和還衣的時候,我們還是沒有多話,「餵」一下或者「哦」一下,就算禮數周全了。

  她在我衣袋裡發現了孟海的信——當時孟海還沒有被捕。「你怎麼有那個,有那個……」她聲音哆嗦,像發現了定時炸彈。

  「打算去舉報?」

  「關我屁事,但你們也太不知死活了吧?」

  「什麼死呀活的?我們是提高思想覺悟,製造一些反面教材,看反革命分子到底是怎麼陰謀奪權的。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不入虎穴……」

  「鬼信你那一套。」

  「那你要怎麼樣?」

  「我早就看出你鬼鬼祟祟,不是盞省油的燈。」

  我不再說話,走了。

  她近來沒接到金哥的來信,過得有些無聊,對我的秘密突然有強烈好奇。我後來發現,我不在房間裡的時候,她翻過我的箱子,擅自拿走我的藏書。在她發誓保密的前提下,我卻不過她,只好說了秘密之一二,比如說到我的幾個同道弟兄,說到在武漢和桂林的秘密聚會,還說到馬克思的《法蘭西內戰》和列寧的《國家與革命》。我很快發現她摟住雙膝睡著了,在水塘邊月色朦朧中發出粗重呼吸。被我推醒之後,她伸出一個懶腰,還嘟噥出一句:「都是神經病!」

  但有了這第一次長談,她後來常常來到我的房間,坐在飄飄忽忽的油燈旁,補著她的衣或者鞋襪,似乎想同我說點什麼,哪怕就是沉默一段,哪怕就是比著背誦兩句郭小川或普西金的詩,也是寒夜中的一縷溫暖。

  「我今天很高興,收到了三封信。我表姐說她最近招到交響樂團了,馬上要到上海演出。前幾天他們還給外賓演出……」她提到一位元首的名字,「他聽了演奏大加讚賞,還送了她一個花籃哩。」

  我說那傢伙什麼也不會幹,賴在中國討飯,是想在中國納妾吧?你表姐居然還給他去獻藝?

  她被我撲得暈頭轉向,只好另找一個話題:「何滿當司機了,知道不?聽說他馬上還要參軍了,爬得比哪個都快。」

  「你是不是現在有點後悔?」

  「說什麼呢?他是羅太太的騎士,差一點還是張場長的乘龍快婿。你沒見過張場長的女兒吧?嘴巴蠻小的,眼睛水靈靈的。咯咯……」

  「何滿可不是你這樣說的。」

  「他說什麼?」

  「他要說什麼,你還不知道?」我埋頭去打棋譜。

  她久久沒有吭聲。我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她停止縫補,眼裡竟然亮晶晶的一圈,不覺大吃一驚。「你哭什麼?」

  她用袖口擦擦眼睛,「不是被你氣的嗎?」

  「對不起,何滿沒說過你什麼。我剛才也就是開個玩笑。」

  「哄誰呢?你相信任何人,就是不相信我。你心裡那幾根腸子我算是看清了。你不就是認為我賤嗎?不就是認為我騷嗎?還罵過小破鞋吧?你硬要這麼看,那我就認。我就把這個小破鞋當到底了。」

  「我沒有這麼說。這是你說的。」

  「少來這一套!」她氣沖沖地奪門而去。

  第二天,大家都沒有看見她上地,到她房間去查看,也沒見到人。隊長和場長都氣得大發脾氣,說沒見過這麼自由散漫的傢伙,真把這裡當菜園子呵?眼裡還有沒有領導?以後還要不要前途?直到第四天,她汗水淋淋地回到工區,據說是去了縣城,去了鄰縣縣城,差一點就去北京和上海散心。她沒錢了就討飯,就借宿,就爬車,據說返回農場時爬上了一輛糧車,一段助跑兩腿一躍就解決問題,功夫不在鐵道游擊隊之下。面對小三子的驚疑,她還滿不在乎地誇口,這有什麼了不起?沒偷他們的車,算客氣的啦。

  她帶回兩個陌生的女知青,大概是鄰近公社的,好好地吃了一頓,瘋了一陣,才送客人離去。

  她說她們成功爬上了糧車,不知是真是假。她說自己跳下糧車時沒摔倒,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說自己花兩塊多錢玩了三天,到哪裡都有吃有喝,都有朋友相助,而且從不需要她裝嗲賣嬌巧施美人計,更不知是真是假。就如她自己承認的,她經常一開口就有假話。只是她給我買來了一件汗衫,說我身上的那件都破成漁網,該換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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