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10:06:22
作者: 韓少功
何滿的傷口不久就好了,而且臉上長出更多粉刺,痣瘡更多地發作,更顯得堂堂男子漢。他後來招工回城,又參軍去了前線,在一次邊境戰鬥中陣亡。據說他一個人敲掉了敵人兩個火力點,自己一條腿打斷了,還爬行十幾米,把手雷扔進了敵方的工事。戰鬥結束以後,戰友們發現他全身已被亂槍打成蜂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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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聽到《血染的風采》一類的戰爭歌曲,我就會想起他,心裡有些難受。我搜索自己的記憶,不知為什麼只記住了他那些可笑往事。這小子怎麼可能成為英雄?他不是白長了一身肉只會沒出息地哭嗎?不是摳門得讓人痛恨嗎?也許,某種成見遮住我的眼睛,使我對另一個何滿熟視無睹,很多見過的、聽過的、嗅過的、嘗過的、觸摸過的東西在記憶中流失無痕。成見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比如何滿害得蔡小婧打胎的事,事後被證明是出於金哥的捏造。說何滿參軍前夕還攪著大舌頭,硬把羅太太拉著去油菜地動粗——這一情況也只是由羅太太提供,一面之辭並不可靠。
我再一次對記憶深感困惑。
像人一樣,社會也有記憶,記錄在前人留下來的紀念碑、小說、電影、回憶錄、歷史著作乃至成語和積習那裡。社會的記憶,其實差不多就是勝利者的記憶,比方有勝利種族的記憶(如征服了美洲的白種人),也有勝利階級的記憶(如奪取政權的共產黨)。清華大學的紅衛兵頭頭蒯大富在群眾集會上,聳聳肩,攤開手,宣布要準備跟著毛主席「重上井岡山」,使很多紅衛兵熱淚盈眶。去井岡山幹什麼?這個問題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這一口號燃起了詩情,使大家想起了篝火、馬背、傳單、緊緊的握手、新女性的短髮、白色恐怖下的飛行演說等等。大家不是被蒯大富蠱惑,更重要的是被革命的記憶所感染。這些從小說或電影裡得來的閃閃爍爍印象,早就在培訓著一代新人的美感,引導著他們的嚮往。
他們早就想找個機會來練一把。
毛主席並沒有重上井岡山,只是用工宣隊和軍宣隊教訓了蒯大富,在那一年橫掃了清華園。但青年們對革命美學的崇拜後來還是一次次表現出來,在一九七六年,在一九七八年,在一九八一年,在一九八六年,在一九八九年,他們情不自禁地一次次在大街上和廣場上重演前人留下的記憶。這些運動的性質各各不一,但有大致相同的形象(旗幟、演說、高歌、捐款、爭論、喊口號、抗議當局的血書等等),而這些形象在記憶中總是最能經久。想想看,幼兒教師都知道看圖識字,這是因為圖像比文字更容易記住,就像一個我這樣的人,歷史知識十分貧乏,對很多歷史英雄的浪漫風度卻決不陌生,動不動就把自己想像成刑場上的李大釗,街壘上的丹東,演說台上的列寧,流放途中的十二月黨人。
有一個幾乎參與了上述所有事件的人,叫孟海。我發現他至今還對遊行有特殊愛好,不管是維權請願還是抗議官倒,不管是反對洋人(他們不給簽證或者傾銷劣質汽車)還是擁護洋人(他們支持中國的民主自由),他都一律投入,都覺得與自己有關,眼裡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如同一隻打了嗎啡的山羊。他的遊行史始於中學時代,每次都是帶上水壺和草帽,頭上勒一布條,斜挎書包里塞著摺疊小馬扎,裝備齊全走在隊伍最前頭。他走起路來一肩高一肩低,指揮高唱《國際歌》時把一頭長髮揚過來拋過去——讓我一次次覺得似曾相識。那時候有一位少女曾慕名求愛,不料一見面竟大失所望,說他的臉怎麼這麼白淨?一條疤都沒有!
少女棄之而去。她一定覺得英雄的臉上不能沒有傷疤,不能沒有痛苦感和滄桑感。我總算想起來了,她肯定讀過曾經風靡一時的英國小說《牛虻》。
孟海在中學裡比我高几屆。當我還在著迷抗日鬥爭小故事,他已經在研究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了,經常召集幾個弟子,講解什麼是生產關係,講解唯物辯證法和辯證唯物主義有何不同。有一天深夜我們打撲克,肚子餓了,上街找辣豆腐乾。他突然指著街燈下的空寂廣場對我們宣告:「這是屬於人民的,一定會回到人民手中!」我當時立刻肅然起敬,境界闊大,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人生真諦,只是得意忘言,一時說不清楚。
他下放在長坡公社,離我們農場有幾十里路。我去玩過一次,冒著大雪跌跌滑滑走了一整天,才摸入他的茅草屋。我們吃了些烤紅薯。他指著門外的汪汪水庫說,你看那像不像貝加爾湖?
我知道貝加爾湖,知道很多俄國革命者曾在那一方流放。我也聽孟海背誦過很多俄國革命詩歌,大海呵大海什麼的。
他坐在火塘邊哆哆嗦嗦籠著袖子,破棉襖好幾處開了花,肩上和頭上都蓋著很多輕輕欲飄的柴灰。他咳嗽,很同志式地讓我大吃烤紅薯。
我永遠記得屋外面那俄式的風雪。
我被借到縣裡繪製水利規劃圖的時候,住在縣招待所。孟海來找過我,問我能不能借些錢給他。他有一位朋友最近打算出國,承擔著重要的使命,差不多就是革命的先頭部隊,急需得到大家的資助。我有點為難,說自己沒有錢,只有一些糧票。他收下糧票以後就倒頭睡了。
半夜裡,服務員敲門查房,問我為什麼擅留客人,為什麼不去服務台登記?說著把孟海盯了一眼。
我立刻感到這一眼盯得不同尋常,史無前例的深夜查房也特別可疑。第二天一大早,我讓孟海趕快走人,見他的跑鞋濕透了,讓他匆匆穿走了我的皮鞋。
我去服務台補交罰錢,注意服務員的神色。還好,那女子倒也沒什麼,一邊嗑瓜子一邊與旁人笑鬧,根本不看我一眼。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許純屬自己神經過敏庸人自擾?
大概兩個多月以後,一位電工來我的房間檢修線路,大概是嘴閒得有點慌,便東拉西扯,包括說到服務員對我的意見:鞋襪臭烘烘的,菸灰到處亂彈,前不久還害得她們一夜未眠,陪著公安局的人監視這個房間。
我嚇了一跳,「哪有的事!她們肯定記錯房間了,我坐得穩行得正,憑什麼被公安局監視?」
「她們真是這麼說的。不過,我看你也不像壞人。」
我故意哼小調而且吐痰。
我等對方一離開,立即驚慌失措地打電話,找一切可以找到孟海的人,希望他們趕快給孟海傳話。我怕嚇著別人,當然不能明說,只能由他們傳達一種暗示。「一個叫秦紀為的朋友病重,正在找他。」這就是我編的黑話。「秦」是指情況,「紀」是諧音「急」,「為」是諧音「危」。情況又急又危,他能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應對麼?凡讀過幾本革命地下工作者回憶錄的人,能不對這種黑話心領神會?
一位朋友在電話里告訴我,現在已沒法找孟海了,因為他幾天前進了籠子,聽說案情特別嚴重,是涉嫌偷越國境。
我大出一身冷汗,立刻趕回農場焚燒材料,包括兩個筆記本和一些文稿,包括孟海以及其他朋友的普通來信——信中那些情緒消沉或狂妄自大的話,在那個時代也完全可能帶來麻煩。其中一封信是孟海入獄前發出的,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謝謝我的糧票和皮鞋。我注意周圍人的動靜。他們吃飯的吃飯,走路的走路,打撲克的打撲克,上廁所的上廁所,沒有什麼反常。但他們完全可能暗中充當警察的眼線,我不會掉以輕心。
過了好些天,居然沒什麼事。
我算是暫時漏網了吧?
回想我和孟海被警察暗中監視的那一夜,當時我雖有不祥預感,但沒想到事情有那樣險惡。那一夜我幸好沒說什麼話,沒被竊聽的警察們抓到什麼把柄。我一直怕孟海看不起我,本想好好展示一下理論成果,比方吐出一些俄式煙霧,談談林彪墜機事件,談談國家的政治危機和前途,談談我從美國和台灣廣播裡聽到的一些緊要消息……我幾乎會按照警察們所想像的那樣行動,為他們的動手拘捕提供充足理由。不料我還沒來得及露一手,孟海就呼呼大睡了,讓我相當掃興。
他不過喝了半杯白酒,就醉成這樣,實在有點奇怪。我懷疑某鄉鎮工廠出產的這種酒里有假,就像小三子說過的,農民有時也搞下的,在谷酒里摻敵敵畏,使酒變得烈一些和香一些。
孟海像只蟑螂被點殺在地。
假如他沒有醉倒,我必定誇誇其談大放厥詞,讓門外的警察記錄在案。然後,我將很快入獄,被判以重刑,甚至在某個重大節日的前夕飲彈伏法,都不是沒有可能。我聽說過,有一位少年只是無意地用硬幣在牆上亂劃,一不小心在偉大領袖名字上劃了幾個叉,後來就差一點被槍斃。
但事態進程竟被一個小小的偶然打破。敵敵畏,神奇的敵敵畏,不知何時由一位敬愛的農民老大爺摻入了谷酒,然後裝瓶裝箱地運輸到縣城,輾轉曲折地經過一個個銷售環節,最後出現在招待所這張小桌上,掐滅了我的話頭,救了我。
我崇拜敵敵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