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6:19
作者: 韓少功
邢立把口哨越吹得好,何滿就越生氣。照何滿的說法,邢立曾叫他修整過板凳,叫他修整過門窗,還幫他管理著餐票、布票和糧票一類。一件件鐵的事實俱在,怎麼吹幾聲口哨就把老交情忘了?
何滿是頭超級大河馬,坐垮過好幾張椅子,坐塌過我的床板,一頓能往肚子塞下五缽飯,吃得痔瘡流血,弄髒了我們一條條短褲。為了表示回報我們的短褲,他說他爸來信了,這次一定想辦法給大家弄到招工指標,儘可能保證六個,說不定弄到八個,讓弟兄們儘早脫離苦海——雖然我們聽說他爸最近犯生活作風錯誤,已經丟官下台。但何滿怒斥謠言,說他爸只是短期下放鍛鍊,還是握有實權的。
他總是抽伸手牌香菸,實在沒處伸手,就從衣袋裡小心地摸出一根,說那是最後一根,最後一根,實在對不起了,弟兄們。我們對他爸存有希望,希望成為他爸恩寵的六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一直容忍著他衣袋裡可疑的空洞。
何滿說金哥多次偷他的煙,這是我們不大相信的。他揭發金哥的其它罪惡,我們也將信將疑。他說金哥在學校里是留級生,在街上是個有名的二流子,當紅衛兵那陣什么正事也沒幹,只是偷了老師的上海手錶,偷了駐校軍代表的軍大衣,在派出所都是掛了號的。他為什麼不同自己的同學一起插隊,定要混到我們這些外校學生里?不就是想隱瞞自己的歷史污點,重新混入革命隊伍,騙過黨和人民雪亮的眼睛嗎?……何滿說到這裡的時候,吐出一口口唾沫,罵出些不乾不淨的話,刻骨仇恨溢於言表。
這一天,他終於與金哥雙雙丟了白手套。我在一場昏昏的午睡中驚醒,聽到隔壁房間有驚天動地的響聲,跑出門一看,只見何滿捂著頭跑出門來,半邊臉都是血,只有眼睛在血光中間閃動。「我破相了,我破相了哇——」他無目的地狂跑和瘋跳,如果不是流著血,那樣子倒像歡呼雀躍。
從房間裡飛出一塊磚頭,差點砸了他的腳。還飛出金哥的一聲怒吼:「你娘的套鞋!」
何滿撞翻一隻糞桶,在地坪里跑了一圈,沒幹什麼,又血淋淋跑到原地來了。「姓金的你這個雜種哇,老子今天不撕了你就不姓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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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哥操著一把鋤頭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挖。
幸好有幾個人猛撲上前,攔住了金哥,七手八腳奪了他的鋤頭,纏住他的手腳,把他拉到桐樹林那邊去了。看到形勢已經緩解,暫時打不起來,何滿就兩腳跳得更高,「你來呵,你來呵,你不怕死的就來!老子今天非廢了你不可!你這個臭忘八蛋,翻臉不認人的雜種,你不想活了你……」他罵著罵著就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三子從灶里抓來一把草木灰,急急地給他塗抹傷口。
圍觀者也有邢立。她滿臉的不屑,撿來一塊磚拍在何滿面前,「怎麼就歇手了?去追呵,一磚拍死他。」
「你怕我不敢?」何滿噴出一個鼻涕泡。
「就憑你這一身好肉,至少也要打個平手吧?」
何滿沒去操磚,一口惡氣撒給邢立。「你少來燒陰火,我曉得你同他是一頭的,合夥欺侮我。」
「我怎麼欺侮你了?你想打架,我幫你呵。」
「告訴你,他是個流氓!」
「你不是流氓,但你哭鼻子,是個鼻涕蟲。」
「你呢,女流氓!白骨精!美國女特務!」
旁觀者發出一陣大笑,笑得邢立沉下臉,終於撒了野,手裡一盆涮飯盆的渾水,帶著幾星菜屑,嘩啦一聲潑了個何滿的滿臉。
何滿越哭越傷心。我把他扶到房間裡,幫他洗了臉,包紮了傷口,還見他鼻涕淚水橫流。他哇哇哇地痛恨邢立變心,哇哇哇地詛咒女人水性揚花,還哇哇哇盤點自己各種損失,包括餐票,豬油、香皂、當歸——據說他不乏婦科知識,偷偷買下當歸什麼的,算準日子送過去,讓邢立補一補身子。他只差沒有給對方送上衛生巾。
我聽到這裡差一點要嘔,「你無聊不無聊?同她的關係沒深到那一步吧?」
「你雞屎粒子懂什麼?」他抹了一把淚,「我同她什麼沒幹過?都老夫老妻啦,餐票都是伙著用的。沒想到她還膽敢背叛我!」他說到邢立的手是什麼手,腳是什麼腳,腰是什麼腰,胸是什麼胸,右耳下的一顆痣是什麼痣,發出的呻吟是什麼呻吟……好像他是個生理課老師正講解著標本。
我聽得笑了,幾乎不敢不笑,好像不笑就默認自己是什麼也不懂的毛頭小子。「你吹吧,好好吹吧。」
「你以為我上不了她?實話告訴你,母的就是母的。老子揉上幾把,她就全身都軟成一攤水……」
「還真事似的。」
「呸,別說一個她,就是蔡小婧……」他又點出幾個名字,「我什麼魚沒有釣過?哪個鹹菜罈子沒掏過?」
我聽得心裡嗵嗵跳。幫他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朝他飯盆里吐了兩口唾沫,用筷子一攪,就攪到飯菜里去了。如果不是看在他一臉血跡的份上,我還會撿塊狗屎攪到飯菜里去,讓他好好嘗一次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