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6:16 作者: 韓少功

  因為有老鬼的熱心發動,回城知青們又在新年聚會了。事前我有點激動,準備唱一些抒情的歌,說一些親切的話,還準備擁抱與擊掌,乃至酒酣之時與大家一起低頭冥想。《紅莓花兒開》,《三套車》,《抬頭望見北斗星》……我也許會在這樣的歌聲里眼潮。「南方的甘蔗林啊,南方的甘蔗林!你為什麼這樣香甜,又為什麼那樣嚴峻?……」這樣的詩我們還能背誦一二?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聚會的主題只有撲克牌和笑鬧。多數人回城以後混得並不太好,在小廠里拉煤,在醬食鋪里賣貨,如果鬍子拉茬地混個電大文憑,已經算是飛黃騰達,就可以被旁人羨慕或者嫉妒。女人們尖叫著,有了皺紋的女人們尖叫著,哄孩子屙尿,罵孩子搗亂,把孩子支到室外去。吵死人呵。她們都抱怨,然後談孩子的缺鈣或者中學的收費。一位名叫金哥的老友還纏住我,一心讓我知道他增收節支的韜略和偉業。桌子、沙發、大櫃、床,都由他自己進料自己製作,油漆也沒花錢,是從車間裡那個出來的。他笑得吱吱吱的差點接不上氣:你算算,我省了多少?

  我不斷回答幾個孩子對電視畫面的提問。他還是不放過我,一定要我重複他早有答案的演算。桌子,八十七。沙發,起碼一百六十。大櫃,六十五塊只會多。還有床……他吱吱吱地押著我演算。

  另一個電大畢業生被滿地瓜子殼激起了豪情,宣布:「我的調動必然是總公司的一次地震!」

  

  幸好開始吃飯了。吃飯把聚會推向了實惠的高潮。如果說我來到這裡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但至少找到了粉蒸肉或臭豆腐乾什麼的。

  除掉死了的,瘋了的,進了牢房的,失去聯繫的,還有幾個老知青沒有來參加聚會,其中包括邢立。這很正常。大家都做的事,她一般都不做。大家不做的事情,她反而會興致勃勃大顯身手,比方說生吃豬肝,比方說兩手掐死一隻貓,比方說晚上獨自去墳坡上拉提琴,比方說與某個農民大打出手——她有一次路過一家農戶,聽見屋內有女人慘叫,有兩公婆在打架,便去屋裡勸解。大概是勸得很不順,大概是她受到什麼辱罵,一陣驚天動地的扑打聲之後,她從大門裡出來時,手裡竟操著一把菜刀,嚇得男主人連連後退。「你哪來的賊婆子?」男主人的嘴還硬,「老子一巴掌把你拍到塘里去!」

  「你再罵,再罵呵!」邢立追上去啐了一口,「你這號畜牲也配討老婆?我今天非把你閹了不可!」

  男主人已經不見蹤影。如果他不害怕對方手裡的菜刀,至少也害怕陌生女人的潑勁,還有圍觀知青們的哄堂大笑。

  婦女主任前來感謝她,說她打抱不平有功,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有成績。沒料到她哈哈大笑:「你們這些貧下中農有什麼用呵?就該接受我的教育!」

  主任哭笑不得,只好悻悻地走了。

  聚會的知青們大多記得,當初男知青對邢立都大為佩服,從此把她捧成女俠,甚至奉為太妃和太后。他們甘願被她支使,還常去她的房間,在她面前表現文雅,互相之間也紳士,見面時你給我拍拍灰,我給你遞一根煙,哈哈笑聲中規中矩,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勾結感,但又暗暗較著什麼勁。他們向她奉獻蛤蟆肉、酸西瓜、咸蘿蔔以及豬油,還爭相表示願意教她游泳或拉小提琴。何滿一咬牙,獻上了自己珍藏多時的軍帽一頂。

  太后對此並不滿足,與女友們分享供奉品以後,做一個鬼臉,說某某太討厭了,在這裡吃飯時嘴巴呱噠呱噠,豬吃潲一樣。見女友們大笑,又說某某不論蓄多少鬍子,還是一張娃娃臉,任何女人見了都只能產生母愛。於是女友們又笑。有一次,她還瞪大眼,說你們沒見過何滿刷牙嗎?太有意思啦,他牙刷不動,只有腦袋來回甩。

  女友們回想了一下,猛笑。

  不過,她也看到了危險。據說有人半夜裡來無恥地敲門。她的門栓已經非常可疑地被撬壞,一張照片和一條內褲也不翼而飛——這日子真沒法過了。她用竹刺、鐵釘、機油、死蛇等等為暗器,大布地雷陣,加強自己的夜間防務。

  羅太太與她同住一房,很長一段時間在制茶車間值夜班。她對朋友負有責任,強烈要求改上白班,理由是她的眼睛夜盲。場長看了看她的斜視眼,覺得事實有目共睹,也就不好拒絕。

  羅太太興奮地回到房間,「成了!」

  邢立問:「什麼成了?」

  「我不用上夜班了,晚上可以陪你。」

  「好呀。」邢立應該高興的,卻不顯得太高興,好像完全忘記了以前說的話,反而發問:「你晚上睡覺不打鼾吧?」

  羅太太生氣地說:「我什麼時候打過鼾?」

  晚上,金哥那傢伙來邀邢立去游泳,被邢立拒絕。又邀邢立去抓蛤蟆,也被邢立拒絕。但金哥很會吹口哨,吹得聲音又長又亮,還有顫音和滑音,一曲《冰山上的來客》電影插曲,簡直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足以把人吹醉。邢立眉開眼笑,立馬就要學,學著學著同對方出了門。羅太太立即掩門跟出。但她不過是慢了一步,就發現他們已經走遠,而且兩個背影在前面說笑著什麼,毫無危險跡象,邢立更無尋求解救的暗示。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金哥很不客氣,「羅太太你來做什麼?還不去洗衣服?」

  「洗完了呵。」

  「你快回去吧。莉莉剛才正在找你。」

  「我怎麼沒看見?」

  「你斜著眼睛怎麼看得見?」

  「姓金的,你一張嘴巴乾淨點!」

  邢立也猛捶金哥一拳,「討厭!開口就流腔,討打呵?」

  事後據羅太太說,她跟是跟了一段,最後被邢立支去拿手電筒,但她返回來時,不知那兩人到哪裡去了。她急出了一身汗,用手電筒四處照,找遍了桐樹林、籃球場以及水塘邊,怎麼也找不到一個人影。她只得馬上去告訴幹部,然後帶上幾個職工在工區附近拉網似的搜查。邢立——邢立——她一次次朝黑暗的前方大喊。

  聽她說事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說:「羅太太,你缺心眼吧?人家有人家的好事,你插在中間算哪碗菜?」

  羅太太瞪大眼,「是邢立要我陪她的。她晚上有點怕。」

  「你腦袋上掛著豬耳朵?怎麼話都不會聽呢?她什麼時候怕過男人?只有男人怕她吧?」

  「怕她什麼?」

  「怕她欺侮呵。」

  大家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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