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案 一

2024-10-04 10:05:38 作者: 韓少功

  當時我特別忙,夜裡很少做夢。腦子裡少了些古怪的夜間精神演習,不免有些空洞和乏味。凡做過的夢,我也很難記住,只要在夢醒一刻不緊緊追憶,夢便如曝光的膠片,圖影轉瞬即逝並且一去不返。朦朦朧朧的恐怖或甜蜜,馬上在清醒的思索中瓦解,再也不可能找回來逐一重溫。老人們說過,記夢最不好,傷身子,折陽壽。我妻子就篤信這一點——自從人到中年,凡從外面聽來的民間真理,她都在飯桌邊大力宣傳並且堅信不疑。

  這一次的夢有些特別。夢的前半截已經曝光,一片灰白也許掩蓋了很重要的來歷和前因,現在只能隨我去猜想。我能記住的,是當時我喊不出聲音,身子軟軟的不能動彈,眼睜睜地看著門開了,放進來一片逐漸寬大的月光。我似乎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回首之際一個黑影已經立在我的床頭。我隱約看見他油光閃亮的臂膀,還有手裡一件形狀不明的東西——但我的眼光發直,鼓足勁也沒法看清那東西是什麼。

  他似乎還未完全弄清床上的情況,先是朝我的腳那一端摸索,被椅子撞了一下。然後,他似乎明白了目標在哪裡,黑影朝我的頭部籠罩而來。我覺得他的身影有點眼熟。我不敢呼吸也不敢往下想,直到他突然舉臂的一剎那,才總算掙脫了渾身僵硬,在生死關頭調動了神經。

  有床頭燈與鐵器相撥的聲音。床頭燈是我隨手抓拉來的。又是一次掌心中的震顫,我感到手上空了,床頭燈不知如何從手中飛了出去,也不知飛向何方。但我已滾下了床,碎碎癟癟的聲音從喉眼裡擠出來:

  「你要做什麼?你是什麼人?」

  黑影猶豫了一下。我抓住這個機會站穩了,朝門外亮灼灼的滿地月光縱身躍去,大喊了一聲:

  「救命——」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我身強力壯,每頓飯都不好意思地盛上三四碗,而且當時門後就有鐵鏟和啞鈴,完全可以用來捍衛男子漢的臉面,為何我竟然嚇得如漏網之魚過街之鼠?還可恥地大呼「救命」?至少,我應該叫出一些豪壯些的話,比方說「我裁了你」、「你等著雜種」什麼的。

  我一喊,就幸福萬分地醒過來了。

  我胸口咚咚跳,渾身大汗,痛快淋漓地享受著噩夢初醒時的慶幸感和安全感。我起床撒了泡尿,小心地查看了一遍。門已經閂得緊緊的,很好。窗子上的安全柵也未遭破壞,同樣很好。門外依然月色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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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了,這一次的夢有些特別。夢境清晰而牢固,一出現便如經過定影處理,絕不變化褪色。當我辨認這些圖景時,雖然光色嫌暗,但圖景中那桌子,那蚊帳,那窗口婆娑樹影和明亮月光,仍然真切在目。我只是沒法看清兇手的面孔。這很可惜,假若這夢是真的,我等一下要去向警察報案,不是缺乏最關鍵的偵破線索麼?當時我如何慌亂得沒有將他從容地打量一眼?

  他向我高高舉起兇器之際,我未看清他的臉。

  這個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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