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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出事

2024-10-04 10:05:35 作者: 韓少功

  副科長一直在研究街頭的中巴。他看見有些個體戶的中巴司機,為了與其它中巴搶客,竟駕著汽車橫衝直撞,大把大把地掄著方向盤,一次次讓中巴竄向危險萬分的步行道甚至逆行道,甩出女乘客們高潮迭起的尖嘯。以後再也不能坐這種活動棺材,他想。即使是被敵軍追剿,即便是逃離原子彈,非坐不可的話,也只能坐在最後排。他設想過各種撞車的景象,將景象一幕幕定格解析,每次的解析能證實,最後排的安全係數無論如何大一些。坐在那裡,至少要比其他人多留下一隻眼睛,或多留下一個胃什麼的。

  他把這一研究心得傳授給熟人。熟人們都如夢初醒地點頭,有道理!

  副科長的研究心得還包括:坐計程車,最好選擇年長女司機。女人細緻,年長者穩重,反正你坐車圖的是安全而且從來作風檢點,是不是?

  熟人們也點頭,有道理!

  根據同樣的原則,副科長拿到火車票時,特別注意票上的車廂序號,總是要求坐在最後一節車廂。有時一號廂在頭,有時一號廂在尾。副科長對這種複雜現象仔細調查,才知道48次大體上是單日順序雙日逆序。這一點必須特別注意。火車當然比汽車安全得多,但也不能盲目樂觀,尤其是一座座鐵路橋很值得提防。扳道工酗酒,火車輪出軌,橋樑年久失修然後突然斷裂,這一類事故都是可能的。蘇聯解體了,海灣打仗了,恐怖分子就不能在橋上安放一個炸彈?因此,每逢咣當咣當的車輪聲突然膨大,鋼鐵橋樑的黑影張牙舞爪劈進窗來,副科長就縮腹提肛,進入准烈士心態。他暗暗遙感地面與自己之間愈來愈拉開的距離,體會著列車愈來愈大的落差勢能,身不由己地向絕望前進。他偷偷看準車窗。一旦列車墜下,車窗外出現倒轉的青山或滾滾的濃煙,他萬萬慌不得,慌不得呵。他一定要緊緊抓住窗沿,從那裡掙扎著爬出去。

  幸好,咣當聲突然變得柔和稀薄,最後一個橋墩已被他熬過來了。列車劫後餘生地落在土地啊母親的懷裡。副科長這才吐一口長氣,把仍然屬於他的腳挪動幾分。

  在我們看來,副科長只有待在家裡才有最大的安全保障。不過,家裡就沒有暗藏著的災難和恐怖?熱水瓶就不會爆炸?電視機就不會爆炸?煤氣管道就不會爆炸?……這一類傳聞他聽得太多了。尤其是那個高壓鍋,在他家裡潛伏多時,在他眼裡越來越像顆炸彈,標準而典型的炸彈。想想吧,疲勞性機械裂紋正在它體內生長,汽閥門噴出的撲撲汽流簡直是引線燃燒,是殺氣騰騰的凶相畢露。好幾次,他情願飯只煮個半熟,就迫不及待地去滅火排險。先是躲在廚房門外窺一眼,防止他探頭的那一瞬鍋蓋轟然四濺,掀掉天花板,轟倒水泥牆,把自己的腦袋削去半塊。做好各種準備動作之際,汽流聲叫得更急,更猛烈,一次爆炸已迫在眉睫,不容他再猶豫和苟且。他一咬牙,軟軟的雙腿終於邁出,腦袋不由自主往後仰,一隻肩頭高聳起來擋在前面,準備招架說來就來的危險。咔嗒,他總算旋閉了爐鍵,高壓汽流頓時委頓和衰弱。好啦,好啦好啦,一次流血慘案終於被他奮不顧身地制止——他心裡偷偷這樣認為。

  副科長並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比方剛才接近高壓鍋這種危險活,他總是挺身而出,讓孩子遠遠地待在安全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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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對這個日出日落的世界關心得很深入,對未來預想得周到完備一些。他看見公園角落就想到這裡可以出沒流氓,看見深深荒草就想到這裡可以掩蓋女屍,看見雨傘的杆尖就想到這東西可以戳瞎眼睛,看見起重機就想到鋼索隨時可能拉斷——因為這種想像力,他上下班路過即將封頂的海通大廈時,總是頻頻抬頭,警視那上面的安全網和腳手架,不把任何微小的動靜輕易放過。他的腳步離樓體越來越遠,不自覺地向街中心偏去。

  「找死呵?」一輛摩托在他面前戛然煞住,整個車身打橫。

  「呵對不起。」副科長退了兩步,向隱在頭盔里的面孔欠身賠笑。

  「天上掉錢麼?」

  副科長定定神,發現自己已身處街心了。街上車確實多,每輛汽車都殺機勃勃地駛來,令他冷汗大冒。

  他跑到街對面,回頭望望大樓,發現那冷冷的巨影遮去一大塊天空,壓迫著他的頭頂,壓迫著他的鼻竇。會要出事的!他目光搜尋著腳手架上的人影,認定那些人的危險動作實在太多。機器齒輪在嘎嘎作響,肯定是有了故障。有幾個人在抬模板,又像是在抬鋼管,走得歪歪歪斜斜,眼看就要摔倒。腳手架上突然有沙石嘩啦啦灑下來的聲音……他幾乎要跳起來大喊救命呵——

  這時,他看見了天氣預報。天氣預報是一個人。我們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副科長不知道其名,也沒合適機會來打聽她的名字。他只知道對方總是關心副科長手裡的報紙,常向他打聽天氣預報,就記住了這一特徵。她個子高挑,長髮披肩,模樣兒不錯,但不知為何沒去當秘書或者空姐,只是在這裡擺個煙攤子,順便管著一台電動充氣機。單車充氣五分錢,摩托充氣一角錢,比別的攤點便宜。

  副科長常來買煙,漸漸與她熟了,提供預知天氣方面的服務就順理成章。「明天陰轉晴,南風四到五級。」

  「我看不會准。」

  「預報麼,只能說個大概的。」

  「我知道,」姑娘有點興高采烈,「天氣預報都是報當天的天氣。」

  「那怎麼可能?那還叫預報?」

  「就是,就是。我注意過好多次了,你看吧,昨天雷雨,氣象台就預報雷雨。」

  「要是這樣預報,那也太容易了,這樣的氣象台長三歲娃娃也能當。不可能。」

  「你不相信,好,你下次看吧。」

  他們經常像這樣討論天氣,討論的結果,是姑娘堅持認為副科長根本不明白預報的含義,不懂得氣象台的規矩。但她每天還是盼望獲悉預報,碰到副科長偶然忘了帶報紙,她還有些焦急,東張西望,坐立不安,看別人是否帶了報紙。副科長不明白她為何這樣關注天氣。關注了又有什麼用?難道雨天賣煙與晴天賣煙有什麼不一樣?

  副科長覺得對方賣給他的煙便宜一些——其實也不一定。但副科長願意有這種想像,願意思索賤賣後面的某種意味,再聯繫姑娘靦腆羞澀的眼風,讓自己心裡舒服一些。他深知煙焦油和尼古丁的危害,早該戒菸了,還是一次次光顧煙攤。老婆對家裡的煙製品積壓怒不可遏,說你老說戒菸戒菸,還買煙幹什麼?一包煙就是一雙襪子,一條煙就是一件毛衣,你知道不?副科長懷疑老婆的話裡有話,拿起煙嗅一嗅,沒嗅出什麼氣味,比方說沒有女人的香水味和其它味,但還是不放心,陪著老婆上街的時候,總是引導老婆遠遠繞過這個煙攤——雖然毫無必要。

  這一刻,副科長已經準備搶救天氣預報了,準備撲向炸彈或堵住槍眼了。「你不要命呵?怎麼還在這裡?」他幾乎怒吼。

  天氣預報嚇了一跳:「怎麼啦?」

  「你有幾條小命?還不快快搬走?」

  「為什麼?城管隊又要來整頓市容呵?」

  副科長指指天上,「這是什麼地方?你看看,安全網殘缺不全,建築隊野蠻施工,只要有一個磚頭瓦塊砸下來,不就開了西瓜?你哪裡不能待,偏要待在這裡?」

  姑娘挺出下巴看看天,釋然轉笑。「沒見什麼東西掉下來呵。再說,我離樓房不遠著嗎?」

  「你就只考慮一般情況,危險性恰恰就在這裡。莫說一塊磚,整棟樓房因為質量事故而突然倒塌的事,都發生過的。」

  「你嚇我。」

  「完全可能!」副科長斬釘截鐵,「不光是可能,是幾乎一定!」

  「好吧,走就走吧。」天氣預報笑了,「我本來以為這裡的來往客人多些。」

  她開始收拾貨攤,但動作惱人地慢,讓副科長再出一身冷汗。他一直仰頭向上警戒著,隨時準備用手臂或胸膛擋住飛落下來的兇器,隨時準備挺身而出捨己救人,直到姑娘撤退到大酒樓那邊,一顆心才放下來。

  這一天,副科長還撥打市長熱線電話緊急報告險情。想到自己因此救下了天氣預報,救下了更多無辜群眾,心裡既高興又有幾分得意,走進辦公室以後,忍不住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忍不住把一杯釅釅的茶水喝得特別響亮。他今天的工作是起草一份總結材料,由於心情舒暢,他把小宋的一份材料也搶過來寫,而且下筆更為認真,光是那一手字,就有爭奪鋼筆書法大獎的勁頭,一行行漸漸呈現出漢隸神韻和魏碑風采。

  辦公室里還有小宋、小陸以及小任,正在討論昨晚的國標舞。副科長從不參與這一類無謂閒聊,對這些雞毛蒜皮毫無興趣,目光總是在文件的字裡行間生根。他當然也得說話,但他的談話範圍內只有一些大案要案,話頭總是從一把撬開的鐵鎖或一攤血跡開始。他是法制動態的專營戶,是胸懷治安全局的權威發言人,最關心各種報紙的社會新聞版。當然,他並不完全相信傳媒,常常掌握著更多的材料,及時補充或糾正報刊上的說法,使聽眾們對生存環境有更為實事求是的了解。比方說,小宋聽他說完了可能的樓房垮塌事故,便聯想到有名的515殺人案——昨天報上已有報導。副科長冷笑一聲,立即指出傳媒至少有兩大錯誤:第一,制伏兇犯時有兩位而不是四位市民被誤傷;第二,警察抓捕兇犯時,兇犯正買了一台絞肉機回家。為什麼他要買絞肉機?答案是:他想消滅罪證,打算用絞肉機將屍體粉碎,再分別裝入小袋,化整為零運出門——傳媒把這些重要細節都遺漏了,實屬嚴重失職。

  小宋很不理解:「絞肉機多大呵?要絞完一個人,很慢的。」

  小陸說:「那個傢伙的智商肯定不高,是不是飲食行業出身?」

  小任沉思:「骨頭怎麼辦?骨頭也能絞?」

  「當然要先把骨頭剔出來才能絞,就像包餃子那樣。」小宋說。

  小任說:「肉凍硬了,砍也砍不動。」

  小宋進行指導:「屍體當然要先化凍,肉軟了,才好剔骨頭去皮。皮也是絞不動的。」

  小陸感嘆:「太費時間了。」

  他們接著議論硬骨和軟骨的區別,手搖絞肉機和電動絞肉機的區別,豬肉和牛肉的區別,漸漸離題遠了,不在副科長的責任範圍之內了。副科長便埋下頭繼續辦公。

  接下來,小宋接了三五個電話,又接待一位來訪女友,兩人又是拉手又是擁抱,「死鬼」來「死鬼」去地友情了一番。剛從香港來的這位女友送她一盒鮮草莓。小宋打開盒蓋嘗了一顆,慷慨地讓大家都來分享。

  「你們要當心,要當心呵……」副科長把果品盒上的商標之類仔細審核。

  「你又要說農藥和防腐劑吧?」小任正吃得興起,「這可是洋貨,外資公司的。人家老外就是高科技,不像我們的貧下中農,一打農藥就打得邪乎,什麼一零五九,什麼六六六,種出來的瓜菜都可以當耗子藥。」

  「你以為外國就太平無事?」副科長從來反對崇洋媚外,「越是高科技,就越會出大事。印度孟買的核泄漏,還記不記得?蘇聯車諾比核電站的爆炸,還記不記得?……比起這些來,吃點六六六,也就算運氣了。」他已經看清了紙盒上的文字,「這不是俄文,我的俄文雖然丟光了,但字母還記得幾個。小任,你說這是不是英文?」

  小陸笑了,「他只懂古典貴族英文,現代英文不行。」

  小任接過紙盒看了看,很有信心地結論:「義大利文。」

  副科長狐疑:「你還懂義大利文?」

  「沒錯。我這皮鞋就是義大利的,也是印著這種字。要不,我脫鞋子給你們看看?」

  小宋趕緊捂住鼻子:「要死呵?」

  副科長說:「如果真是義大利的,那就最危險!」見聽者都停止了口腔運動,又說:「義大利、瑞典、芬蘭,都是老毛子那次核泄漏最嚴重的污染區,放射性污染三十年內不會消除,專門導致癌症。相當於三十顆廣島原子彈的污染量,你們懂不懂?這些草莓,肯定是義大利奸商輸出污染,就像當年向我們賣鴉片,非常惡毒。」

  他又打開抽屜,翻找出一張剪報,「你們看,受了這次核污染的蘇聯青蛙,不,前蘇聯青蛙,都長到三十公斤一隻,大得可以踩死小孩。」

  小任臉色轉暗:「是呀,我也覺得這些草莓味道有點澀。」

  小陸吐了一口,「是有些澀。」

  「怪了,我怎麼沒覺得澀呢?」小宋覺得自己的好心沒得好報,一腔怒火朝小任發泄過去。「你們真以為他懂義大利文?任矮子,算了吧,你什麼時候真穿過義大利皮鞋?保不準是哪個鄉鎮企業的冒牌貨吧?」

  小任不堪侮辱:「我沒穿過義大利皮鞋?笑話,我連鞋墊都是進口貨!」

  「既然是名牌鞋,你的腳怎麼還那麼臭?」

  「我的腳愛出汗麼。」

  「現在的洋商標也能偽造。」

  「看質量,看質量吧。什麼皮子,行家一眼就看得出來。」

  小宋驚叫一聲:「你不要脫鞋!」

  正在這時,他們突然安靜了。副科長覺出一點異樣,抬頭一看,發現是處長出現在門口。天呵,早不來,遲不來,處長大人怎麼這個時候來?副科長大寫漢隸魏碑的時候他不來,上班提前下班延後的時候他也不來,手裡捏著一顆草莓的時候,怎麼他偏偏就……

  處長咳了一聲,看看滿桌的草莓,更是暗皺眉頭臉生慍色,拉長著臉問:「那個批文辦了沒有?」

  副科長欠欠身子:「我昨天去晚了,物價局已經下班。」

  處長問:「你去得那麼早,怎麼晚了?」

  「我是走路去的,公共車太擠。」副科長沒敢說坐中巴太危險。

  「這麼火急的事,你走什麼路?是趁機逛街購物吧?耽誤一天,就要損失四五萬。你要對此負責!」處長大為震怒。

  「不要緊的,沒那麼嚴重……」副科長不想在下屬面前太丟面子,但很快覺得自己的笑不合時宜,想剎住,但臉上隆起的肌肉已經撤不下來。

  「你說什麼?」

  「對不起,我剛才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是……」

  「不,你說得很清楚,很明確。這件事對你來說當然是不要緊的。公家的事麼,有什麼關係?你們來上班,不就是來喝開水噴口水領薪水的嗎?」處長刺人的目光移向草莓。

  副科長怕上司誤解,忙介紹:「這、這些草莓可能有毒……」

  處長冷笑一聲:「放心,我嘗也不會嘗的,我不會窮到沒吃過草莓的程度吧?」

  「處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

  處長一甩手走了。

  下午,副科長被叫到人事部主任那裡,聽到了自己被解除職務的決定。他呆得半晌沒說話,本來應該大拍桌子,應該大聲罵娘,應該跳起來抓到什麼砸什麼,但他竟然一個勁點頭,只有悲憤淚水在眼窩子裡旋動。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吧?他兒子都當碩士了,他老婆也公差出過國了,他倒連個副科長也不是了,只能去管資料或者當傳達。他嘔心瀝血地盡忠職守,沒遲到過,沒早退過,沒貪污受賄,沒亂搞女人,更沒攻擊過國家領袖的長相,只是沒向處長說清楚草莓的問題,就遭到這種慘絕人寰的迫害?

  他終於衝著人事部主任大吼一聲:「狗屎!」然後大義凜然地朝衛生間走去,吐了一口痰。他橫下一條心,不再懼怕長官們寬大無比的寫字檯,不再懼怕長官們笨重無比的真皮沙發和光可鑑人的地板,眼下他要直接去找局長,如果局長不主持公道,他就去找市長乃至省長,哪怕到北京天安門去喊冤,請願,絕食!

  他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前,看見門上貼有一張「最清潔」的紅標籤,舉起手來,遲遲沒有敲下去。

  對門的辦公室開著門,門裡似乎有人影,注意到他對「最清潔」的興趣。

  再不敲,也許要被別人誤會為偷聽首長機密。他咬咬牙,眼一閉,挺胸縮腹,豁出去了——嘣。

  門內沒有動靜。他再敲了兩下,門還是沒有開。這就是說,局長沒在這裡。這也就是說,他是說到做到,真地來找過局長了,只是局長逃之夭夭。他放下心來,而且及時地開始生氣:「周局長不在?怎麼又出去了?不像話麼!」他走進對面開著門的秘書處,打聽局長的去向。那裡只有三位小青年,怯怯地說不知道,當然使副科長更長脾氣:「文山會海!文山會海!官僚主義就是這麼產生的!他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這件事他非負責任不可!」

  小青年嚇得忙給他讓座,不知他是何方神聖,手裡持有何種上皇寶劍和朝廷密旨,竟敢對局長開罵。「請你不要生氣……」有一位女秘書這樣說。

  「我能不生氣嗎?」副科長一見對方唯唯諾諾的熊樣,心裡更上火,「說是去開會,哪有那麼多會?說不定是去泡溫泉吧?打網球吧?搞什麼不可告人的拉拉扯扯吧?領導作風都是這個樣,一個機關的工作能好到哪裡去?」

  秘書們已經臉色慘白。

  「你們為什麼不說話?我知道,你們也不是沒意見。可你們怎麼敢說呢?不想提拔啦?不想提薪水啦?不想跟著領導出國啦?你們溜須拍馬還來不及,怎麼敢把心裡的真話說出來?口口聲聲是社會主義,我看吶,你們這裡是徹頭徹尾的奴隸主義……」

  他把三位秘書都嚇得如鳥獸散,不知跑到哪個房間去了。

  但他覺得很痛快。一旦不把烏紗帽放在心上,他就有了見官大一級的威風,簡直可以遇誰罵誰,逮誰滅誰,如入無人之境,哪怕就是周局長眼下站在面前,他也有膽量把對方罵個狗血噴頭。大不了就是丟個副科長吧?正如他對小宋姑娘說過的:副科,有什麼了不起?聽起來像婦科,其實是很難聽的。當了這個芝麻官就得多操心,多出差,多陪吃喝。但多操心不會鬧出冠心病和高血壓?多出差不會撞上車禍、空難以及流行傳染病?多陪吃喝不會遭遇假酒、毒米、潲水油、問題紙巾、黑心味精、污染瓜菜?因公殉職的可能性成倍增加,算來算去有哪一點強?

  因此,當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小宋完全誤解了他的心態。又是沖水泡茶,又是開電扇送風,都是些安慰性的動作。可惜台式電扇有些毛病,小宋猛拍機頭,還把指頭伸進保護罩里推撥扇葉,反正殷勤了好一陣,才使風扇轉動起來。

  前副科長倒是很有雅興,擺出文房四寶,主動向同事們贈送墨跡。他給小宋、小任、小陸各送一張,都寫上憤世嫉俗的一些話,比如給小宋的一張就是:

  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字字均有蕭然出塵之姿。

  同事們都誇他的字好,要了一張還要一張,使他的情緒更為高昂,以至下班時遠遠看見處長鑽進小轎車,不無鄙夷地哼了一聲,立刻幸災樂禍地想起前不久一輛小轎車自燃爆炸的消息——雖然消息與處長暫時沒有關係。

  他一路回家,既當公安局,又當衛生局、工商局、交通局以及教育局,反正今天長脾氣了,見不順眼的事情就開訓,嚇得隨地吐痰的趕快認錯,不走斑馬線的趕快道歉,亂擺攤點的趕快挪地方,沒戴正帽子的警察趕快整頓風紀……人們都不知道這位爺是哪來的,不知道這位爺今天如何這樣兇狠。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們都對他讓幾分,不敢還嘴,嘿嘿賠笑,夾著尾巴走人。

  後來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他當時在大酒樓旁的巷子口遇到天氣預報,本想同對方談談自己的愉快心情和新的人生,沒想到對方像不認識他似的:「你不是病了麼?」

  「我病什麼病?」

  「我怎麼看見你在街上嘔吐,還有個警察架著你。」

  「胡說八道,你肯定看錯了。」

  「是麼?」天氣預報有點拿不準了,「未必是我做夢……」

  前副科長想轉入正題,不料對方正接待一個顧客,只好暫時耐心地等一等。他當然得找到一個等待的理由,於是朝旁邊一個瓜攤放去眼光,熱情幫一位顧客挑瓜。「你那個不行。下面那個好。不是那個。是下面,再下面。對,再下面那個。」

  顧客有點猶疑,付錢之前定要用刀在瓜上剜出個小孔,朝孔里瞅一瞅。

  「紅瓤麼?沒錯吧?」

  「確實是紅瓤。謝謝你。」

  可惜,買到瓜的顧客走了,但沒有新的顧客到來,而且他持續地指導人家買瓜算怎麼回事?他左右看看,終於一眼看見了對面的海通大廈,還聽到那邊的轟隆一聲悶響,立刻找到了新的教訓目標。嘿!他不是打過市長熱線電話了嗎?那裡怎麼還不停工整改呢?怎麼還在野蠻施工?你們好大的狗膽!

  他把提包交給天氣預報暫管,衝過大街,沖向工地。不出所料,他發現的事故隱患一個接一個,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一溜臨時搭起來的簡陋木房,掛著「工地指揮部」的招牌,但人影也沒一個。幾張東偏西倒的辦公桌上,除了一個印油盒子,全都布滿厚厚的灰塵,哪有一點有效管理的跡象?牆邊堆放一紮扎草繩綑紮的瓷磚,有幾扎散了,碎磚片七零八落。還有一輛沒有輪盤的殘疾摩托,機油在地上浸染出一大片。如此亂七八糟,就像個荒貨場廢品店,能不出事故麼?排椅上還有個什麼東西,他走近一看,才知是一個小男孩,蜷縮在一件大雨衣里睡覺,身子一動也不動。

  他努力相信那孩子不是一個死嬰,努力相信附近的房間裡沒有兇手。又等了一陣,他仍不見領導出面來接待,只好怒沖沖自己拾一個安全帽戴上,直接去施工現場興師問罪。一路上仍然是濕漉漉的,水從腳手架上嘩啦啦飄灑下來。「閒人勿近」的警示牌倒有幾塊,但一直沒有人盤查和阻攔。他已進入樓體內的陰暗,踏著還只是水泥坯子的樓道,一層層往上攀登。當他來到第十八層,他已經被自己的巡查結果震驚了。看看吧,胡亂連接的電線到處都是,沒有遮攔的空洞到處都是,這不都是可以要命的定時炸彈?水泥、磚塊、鋼筋、模板、鋼窗框架、油漆桶,隨意堆放著,陰險地潛伏著,隨時可能對大樓下的人頭構成致命打擊!只要誰不小心撞一下,或者來一陣強風,這些兇器完全可能乘機發動,大展身手地向樓下呼嘯而去!

  他緊緊抓住水牆坯里冒出的一個鋼筋頭,虛虛向前探了幾步,靠近樓板邊緣,目光飄飄搖搖墜向人間。他看見很多低矮的屋頂上,有雜亂的瀝青塊、廢磚堆以及電視天線,構成讓人失望的俯瞰景觀。他還看見街道像懸崖下的河道,涌流著密密的腦袋和腦袋。他這才發現,這些肉質腦袋何等脆弱,忙碌得何等僥倖,連高空墜下的一顆小石子也難以承受吧?

  高空風大。一陣強風鼓來,他連忙蹲下,感到樓體在風中搖晃。

  他大喊:「你們的負責人呢?」

  幾位民工看看他,其中一個搖了搖頭。

  「亂彈琴!草菅人命,該當何罪!停下來,你們都停下來!」

  「你說了算呵?」

  「人民說了算!法律說了算!」

  他發現了幾個空汽水瓶,舉步探向前去,把它們一個個捉住,移到遠離樓體邊緣的安全區來。就在這個時候,一灘水漬讓他差一點滑倒。他聽到嘩啦一響(事後估計是他踩到了一塊竹跳板,使跳板那一端突然翹起),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又聽到當的一聲(事後估計是竹跳板將兩個鋼管彎頭彈射出去)。人們回頭一看,有一個彎頭碰到腳手架,落下來了。但另一個彎頭優雅地翻了個斤斗,飛出腳手架,漫舞長天,奮翅升騰,升得越來越慢,最後似乎在空中停了一瞬,懸浮在西邊的晚霞之上,爆出一顆燦爛的金光。然後,它開始緩緩下沉,下沉,下沉,沉得越來越快。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它穿過晚霞,穿過遠山,穿過高樓公寓千家萬戶的窗口,落下去了。

  沒聽到它落地之聲。

  它種入了寂靜。

  前副科長走出樓體時,被一些吵吵嚷嚷的人圍住。經查證,確實是他肇事,高空墜物砸傷了一位市民。還有人懷疑這是謀殺。

  「這傢伙鬼鬼祟祟,在工地轉游好久了。」一位民工揭發。

  「這傢伙來歷不明,肯定不是什麼好人。」另一個民工作證。

  「你還是書法家?」警察搜出一個證件,「哪裡偷來的?」

  ……

  他在警察面前有口難辯,雙眼發黑,胸口堵得慌,一彎腰,一注酸水從口中噴射而出。天旋地轉之時,他注意到這裡依稀是郵局門口,身旁有一位警察扶著他。他覺得這影像有些熟悉,有點來由,細想又想不起什麼。

  憤怒的人們扭送他去派出所。他覺得自己應該體面些,可恨一個陌生人死死扯著他的衣袖,崩掉了他胸前的一顆扣子。他的衣襟也歪歪地吊起來,肚皮一側有些涼。他的另一隻手也被什麼人揪扯著,完全不能動彈,沒法抬上來抹去嘴角的酸水。他只好把頭扭向另一邊,看著路邊的電線桿。

  電線桿都是一個樣。電線桿總是一個樣。

  199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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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初發表於1993年《作家》,後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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