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5:41 作者: 韓少功

  我睡不著了。似乎需要仔細想一想,誰有亡我之心?這幾年我得罪過什麼人?

  我覺得這個夢絕非毫無來歷,絕不是電影公司跑片人迷了路,把某個武打片錯誤地投送到我腦袋裡。它必是上天賜給我的一個警號。

  只是這個警號殘缺不全,需要我補充一些想像和推測,才可真正讀解。

  這個填空作業固然有趣,但有些累人。我想起了兩條漂亮柳眉,一張小白臉,是秦某人的。此人是我幾年前認識的一位文學青年,某縣文學社團的頭,領導著更多准文學青年。聽說我遷居海南,他郵寄了一包幹筍給我。初來乍到,我不知郵局在哪裡,也沒工夫去領取郵包,便沒有享受到他遙遠的敬愛。緊接著,他就跑來海南謀職,靠一通表愛心獻忠心的慷慨陳辭,進了我們的公司。

  公司里兩位知識女性,抽著香菸,極力抨擊他的男士系列美容霜以及他對任何陌生人的文學輔導癖。他腰間一大串鑰匙,響得耀武揚威,也被激進派女士們譏諷。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後,他去為公家買保險柜,買價竟比一般市價高出一大截。第二次,他去為公家買收錄機,剛買回來磁帶輪就不轉了——而這心肝寶貝算是公司第一件奢侈品。大家急著催他去退換,他支支吾吾磨磨蹭蹭,又喝茶又擦皮鞋又說要去醫院治牙痛,才引起了大家的懷疑。

  我找他來問話。他看來還無慣犯的沉著,頻頻照過鏡子的小白臉被我一盯,就有些發硬,五官各行其是互不配合,比方說嘴先一步笑了,眼睛還遲遲地不去響應。

  他供認不諱,稱自己已在多次購物時吃回扣——包括回扣過臉盆、鏡子、長統套靴、手錶等等。這當然令人氣憤。公司草創時期,正窮得像個人人勒緊褲帶的知青戶。有次要印份資料,為了爭取便宜幾十塊錢,我們幾乎找遍了全市所有的印刷廠,被毒辣的陽光曬得頭昏眼花。女士身上曬起了泡,更是連呼慘慘慘。

  我們嚴明法紀不能留他。他聽了我們的決定,倒也沒什麼,在雙膝間搓手,說了些表示理解和感謝的話,諸如很高興接受同志們的寶貴禮物之類。這些多年前的政治套語,弄得一場談話如同再次發動「文革」。他還熟練地用了繁多的形容詞、介詞以及副詞,使我不知如何應付。

  他走了,約摸兩個多月後,不知從哪裡寄來一封信,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聲稱他將寫長篇報告文學揭我的老底,聲稱他在中央軍委有朋友有親戚,還說他不光勒令我給他賠錢,還必須記住上有老下有小,你小子放明白一點云云。

  儘管我在同事面前對此裝得滿不在乎,但瞥一眼女兒上學去的小小背影,還是有過擔心的一閃念。真來黑道怎麼辦?真下毒手怎麼辦?我後悔沒及早警覺他「老師」前「老師」後的恭敬以及問我要不要平價外匯的殷勤——大凡過分的殷勤都值得懷疑,都不是無償的供奉,若沒有同樣卑鄙的回報,終會成為一份份仇恨的零存整取。我活來活去,算是明白了這一簡單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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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很久,他終究沒露面,只是不知從何處寄來一張他冠有五六個「理事」、「助理」之類頭銜的名片,狠狠回擊我的蔑視。

  聽人說,他還真發了,辦過小報,開過服裝廠,販賣過玉石,還打算去香港或泰國……但他始終未曾露面。我多次在大街上睜大眼睛找他,也沒見過他的影子。海口這時正處在開放的熱潮,全國各路英雄來此大顯身手。整個城市如同百慕達,任何你身邊的熟人都可能突然消失然後永無音信,而你根本記不起來的某位故舊,不知哪一天就突然冒出來,敲響你的房門,拍拍你的肩膀,讓你大吃一驚。他們都可能甩出頭銜堆砌的名片。那些頭銜排列如同詩行。值此詩刊一家家倒閉之際,名片成了最權威最榮耀的抒情詩。

  我等著姓秦的來算帳。我總算在街上撞見他了,揪住他的胸口,差一點就揍得他手舞足蹈。我很快發現自己揪錯了——那個人並不太像秦,只是從浙江來的一位旅遊者。我向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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