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4:02 作者: 韓少功

  憑著門後那個草編提籃,我不應憎惡麼姑。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無法挽回,當團團蒸汽把隱匿多年的另一個麼姑擦拭乾淨,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無法挽回。

  依然名叫麼姑的這位婦人——我只能這樣說——已經喪失了仁愛,自尊、誠實以及基本的明智,無異於一個暴君,對任何同情者和幫助者都施以摧殘。她的殘酷在於,她以麼姑的名義展開這一切,使我們只能俯首帖耳和逆來順受。她的殘酷更在於,有關麼姑的記憶因此消失殆盡,一個往日的麼姑正遭受遺忘的謀殺。我能怎麼辦?

  這位婦人總是惡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控訴我們不給她買豬肉,控訴我們串通一氣,存心要餓死她。我買回五個鬧鐘,也無法保證每天晚上準時幫她排尿。我們家裡滿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總是使保姆們驚慌辭工。現在請保姆太難了,家政服務介紹所門前那黑壓壓一片女人,都在打聽哪個商店在招工,打聽八小時之外加班有多少獎金。我一走進那嘰嘰喳喳的聲浪,就覺得自己是個乞丐,無恥地算計著她們的錢包。

  不知為什麼,我一大清早就敲開了老黑的房門。她探出臉來眨眨眼:「就天黑了?我還沒吃晚飯哩。」

  門裡同時湧出狂亂的打擊樂聲響。

  我一聽到這別致的早安問候,就覺得說不出話來。看著牆上一把日軍指揮刀和一個舊鋼盔,只能沉默。

  「你要的民歌磁帶,我借來了,但忘在家裡。」我沒話找話。

  她把半隻冷饅頭往桌上一摔:「喬眼鏡有什麼了不起,老娘與他勢不兩立!」

  我說:「你要民歌磁帶做什麼?」

  

  她說:「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響。」

  「你這個房子,該裝修一下了。」

  「你會不會修洗衣機?我的洗衣機總不進水。」

  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裡除了幾個油畫框子和一雙男人的臭襪子以外,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們說了一些話,但沒一句可以對接,沒有一句自己事後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

  我只得另想辦法。我終於從一位遠親那裡打聽到,珍嬃是麼姑幾十年前結拜的一個妹妹,眼下還在老家鄉下。我對妻子說,可以考慮把麼姑送到珍姑那裡去。當然,這個,就是說,可以這樣理解,換句話說,沒有什麼不好。落葉歸根,不正是老人們的心愿嗎?鄉下新鮮的空氣和水不更有利於治病康復嗎?鄉下的住房不是更寬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嗎?……我們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來說服自己,證明這種念頭的高尚實質。

  我把蘋果削好,給路過我房門前的鄰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們父母的眼中為什麼會透出詫異,是不是我熱情慷慨得有點突兀?

  我當然從未見過珍姑,甚至從未見過老家鄉下來的人,以至在我的想像中,老家在一個比月球還要遙遠的地方,不知那裡的太陽是否逼真得有點可疑,是否就是我們共有的這個太陽。

  鄉下回信了,也來人了,是珍姑的兩個兒子,用綁在兩根竹槓中間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麼姑抬走。麼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不肯走,罵我沒有良心,罵我們將她賣給人販子。幸虧這一罵,我酸楚的心情突然變得冷漠和強硬。

  是你有意這樣開罵的嗎?是你存心要讓我變得冷漠和強硬從而不再對你有所牽掛?麼姑,你為何要把我最後一線牽掛也強行剝奪?

  我躲在廁所里大哭了一場。

  後來,聽說她在鄉下還過得不錯。

  後來,我們談到她的時候越來越少。

  我感激珍姑,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阿婆。我不知道麼姑與她是在什麼時候結拜,又出於什麼因緣而結拜為手足?這裡面是否藏著平淡無奇或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為什麼家鄉人總是說祖先是一隻蜘蛛,不知道那裡的女人名字里為什麼大多帶有「嬃」字,不知道家鄉人為什麼常常對一切女性統稱為「嬃」而不區分倫常——有學者說這是原始制度在語言中的遺痕,令我暗暗吃驚與疑惑。

  因為麼姑,我才知道有一個珍姑,曾經能舞馬弄槍,參加過抗日游擊隊,當過婦聯會長。因為有這個珍姑,我才有機會回到家鄉,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頭。這是一個坐落在小河邊的村寨。一幢幢蒼黑的木樓兩廂突出,正堂後縮,形成口袋形的門庭,據說可以吞吃和威懾妖怪。家家大門上都懸有一塊鏡片,據說那代表海,代表遠祖的發源地,也可鎮服陰邪之氣。跨入大門時,眼睛好半晌才能適應黑暗,發現神龕赫然聳立在面前,上面供奉著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見於經傳的神鬼。

  很多木樓都左偏右斜,不似磚房那樣挺直端正。似乎木材從山裡砍伐來以後,還有生命,還能生長,在一段時間的掙扎之後,已讓樓房生長出各各不一的形態,生長出五花八門的表情。這些木樓前常有美麗花朵,紅艷艷的牡丹或芍藥,砰然擊穿了綠色的寧靜,卻不大被山民們注意。

  沿著小河一路下來,兩岸經常可以看見山上錯錯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頭的三兩黑蠅,一動也不動。豐沛的河水漫江橫涌,下行的篷船飛滑如梭。突然,船兩旁的水聲變得激烈,水面開了鍋一般暴出狂亂水花。不用說,船正在「飈灘」了。船家十分緊張,瞪圓兩眼選擇水路,把艄的和掌篙的都手腳暴出青筋,互相吼著一些船客不易聽懂的行話。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簡直是在向下俯衝,任大片大片的浪簾撲進船艙,濺濕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聲呵斥之下,船客暫時不得亂動,也怯怯地不敢叫喚,因為船頭正向一個池塘般大小的旋渦撞去。嘩的一聲,小船居然沒有傾覆,而且把旋渦甩到了身後。待耳邊水聲逐漸斂息,船客們回頭一看,不知何時船已過灘,剎那間把苔跡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幾里。

  遇到水勢更猛的險灘,船老闆就必定放空船下灘,請船客們上岸步行一段,這樣比較安全。順著殘堤一路走去,船客們可聞採石建橋的叮噹聲,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這片群山了。船客們可聞伐木扎排的篤篤聲,山民們正準備將黃柏木和楠木一類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時,還可在沙啞的嗩吶聲中撞見一隊少年,各捧一個木盤,盤中有紅紙,紅紙上或是玉米,或是稻穀,或是一張張鋪排齊整的紙鈔,卻不知是什麼意思,在進行何種儀式。

  船進入碧透長潭,則水平似鏡。前面的兩岸青山緩緩拉開,撕出一道越來越寬的天空。而後面的數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這就叫山門吧。船至門開,船離門合。一座座不動聲色的山門,把人引向深深的遠方,引向一片綠洲或一片石灘,似乎有一個人曾經在那裡久久等待的地方。

  船家請船客們抽菸和喝茶。要是你願意,還可爬進篷艙,鑽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裡睡上一覺。船家說起同行們撈沙的好收入,說起自己少年時的種種奇遇,還指著右邊山頭,讓我們看邊牆。他說他祖爹當年曾經被招募去修牆,當時築牆一丈可得銀一錢二分哩。他說那時候營哨林立,兵丁不論晴雨日夜都要接替傳簽,沿牆巡視。有一年又鬧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顆燻烤乾制的人心,用以壯膽。

  船身搖晃,船客都爭著探頭去看小長城,歡呼看見了看見了。

  但我頸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乾乾的,卻什麼也沒看見。真是怪事。眼前明明只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黃色的蝴蝶明明滅滅於草浪當中。不僅沒有邊牆,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經在這裡發生。

  看見了——他們看見什麼了?他們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樣?

  我登上岸,拾級而上,看見前面幾個伙棚,兩個白光閃閃的銀匠挑子,還有老牆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鄉人,三兩聚集低聲言語。其中伙棚里幾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語腔調都酷似我父親,不由得我心頭一震。他們或吮著竹煙管,或端著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們自己的事去了。從他們的神色來看,他們是在嘀咕多年前游兵們巡牆的事?

  我總覺得身後有人叫我,回頭看,是一個黑臉漢子喊他的丫頭。一位店老闆笑了笑,問我是哪裡來的,要辦什麼差事。聽過我的自我介紹,他眼光發直地呵了一聲,立刻猜出我是誰家的公子,並熟練道出我父親的姓名——看來鄉下人對我的家族瞭若指掌。幾位老人也立刻衝著我露出黃牙,點點頭,向座中一位外鄉人,慢條斯理地介紹我父親是誰,介紹我麼姑是誰——據他們說,麼姑曾是這裡有名的美人。

  在小店的對面,在一條乾枯水溝的那邊,是一個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籃球架,還有一棟青磚平樓以及磚牆上的石灰標語。孩子們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熱灰揚起來,使牆根都糊上一層黃乎乎的塵垢。店老闆告訴我:這裡原來就是我家的大宅,三進三出,跑馬樓,後花園,老照壁,畫棟雕梁,十分威風。老房子是建學校時推倒的,只留了旁邊幾間雜屋。以前佃戶送租谷,上了岸以後都走後門進倉,現在右邊雜屋旁邊那條光滑滑的小徑,就是由佃戶們踩踏出來的。

  我確實看見了那光滑的小徑,很涼,很輕,很薄,鑲有青草與綠苔,讓我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我當然從未見過這條小徑,但這條小徑曾吸走河裡一船船的稻穀,養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現在的我。我明白了,父親以前一直不讓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見它。

  店老闆接著談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個玩槍玩馬玩麻將的老手,確實是一槍被起義農民給崩掉的。跪著陪斬的還有好幾位,祖父就是在一聲槍響之下嚇聾了。而這種聾,後來竟傳給了麼姑。當然,也許聾史還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時候,上一代,上兩代,上三代……那時候發生過什麼事?

  「你跟我父親熟麼?」我突然問。

  老闆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亂說,他上省里念書,還是坐吾的船,船上幾天都是吃吾的飯。那時候,你家裡敗囉,成天只能喝粥了。你麼伯不是還被李鬍子一索子搶去了麼?不就是當了人家的小妾麼?你家父還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夾牆裡三戳兩戳,嘿,戳出了兩筒光洋……」

  「戳老鼠洞?」

  「是戳老鼠洞。他喜癲了,抱著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曉得是哪麼回事,趕也趕不上。」「後來呢?」

  「後來,不就是搭伴那兩筒光洋,他哪麼能念上書?哎哎,還是你家祖墳位置好。修路遷墳時,挖開墳一看,裡面儘是蛇,尺把長一條,足足裝得半籮。」

  「他後來回來過沒有?」

  「回來過的。吾只聽說。」他轉向屋裡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後來回來過吧?」

  一位光頭老漢咳了一聲,毫無表情地咕噥:「回來過的。那年他好革命呵,把六爹親自押回來,交給農民協會。」

  現在我的瞳孔已經適應陰暗,把幾位長者看得更清楚了。他們全身油光光地黝黑,而這種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縫,耳背以及頭髮根的深處。他們如同剛出大油鍋,堅硬,精粹,滑膩,緊實,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們審視著我,目光在我臉上刻著,剔著,劃著名,要掘出一個他們熟悉的人影。這種目光太尖銳,差點掘得我的皮膚喳喳響,差點要把我的腦蓋骨掘得粉碎,一直掘進腦髓那糊糊塗塗的深處。我想,只有看慣了梟首、剝皮、活埋、寸割、槍斃的人,他們和他們的後代才會有這種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

  我悄悄地為他們祝福,為這裡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來看望家鄉,看望麼姑的,可憐的麼姑,曾經身為小妾和勞模的麼姑,已經死了。我前天剛剛收到電報,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婦沒弄清楚便誤傳噩耗。也許有過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這一次我心裡平平實實,沒有預期中的嚎啕,似乎嚎啕不合適進入預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分就會少一分。收到電報以後,我只是馬上請了幾天事假,馬上去借錢。想到鄉下那種喪事的繁文縟節,我不能不多準備一點錢。

  我離開雜貨小店,走進一片柳樹林。路邊雜草搖著尖尖的葉片。

  小路這樣寂靜,仿佛有個人剛從這裡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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