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3:59 作者: 韓少功

  我看見了蒸汽中的一隻手。

  然後我看見了軟軟的手臂,其實只是裹著一圈老皮的兩節瘦骨。老皮並不很粗糙,倒是有一層粉粉的細鱗,如同冬蛇的一層蛻皮。然後我又看見了散亂頭髮,太陽穴和眼窩都深深下陷的腦袋。這種下陷,連同偌大一個突出的口腔,使整個腦袋離未來的骷髏形態並不太遠。她的頭髮濕淋淋地結成片,還帶著肥皂沫,向一邊擁去,髮根處暴露出白白頭髮,使人突然覺出女人的神秘全在於長發,而她們的頭皮同樣平常以至粗陋,與光頭莽漢們並無多大差別。然後,我又看見了一個平癟的胸脯,肋骨根根塊塊地挺突,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薄薄的胸皮磨破。兩顆深色乳頭馬馬虎虎地掛在骨殼子上,大概是一種長期等待孩子吸吮的希望,使它們伸展得如此瘦長,而現在終於絕望地低垂。順著骨殼邊沿塌下去的,是褲帶勒出的深淺肉紋,是空癟的腹腔,還有兩輪陡峭山峰般的盆骨。倒是小腹圓鼓鼓的,拖累得整個腹囊下垂,擠壓出一輪輪很深的皺摺。我當然還看見她腰間幾處傷疤,看見了她尖削臀部的一個銳角側面,還有稀稀的陰毛,從大腿縫中鑽出來,痙攣著向四處張揚。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兩腿仍然算得上豐滿,有舒展的曲線,有大理石的雪白晶瑩,幾乎與少女的腿無異,似乎還夠格去超短裙下擺弄擺弄。

  我突然發現她少一隻手,定神細看,那隻手卻還在。我使勁地揮趕著蒸汽,讓自己看得更清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麼姑的身體。這條白色的身影讓我感到陌生、懼怕、慌亂,簡直不敢上去碰觸。好像從未做過母親的這位女人,還有一種處女的貞潔不容我褻瀆。一瞬間,我腦子裡掠過麼姑年輕時的模樣。我看過她的一張照片,黃斑交疊的那種,上面隱隱約約有幾位妖嬈女子,抹了口紅,穿著旗袍,踏著皮鞋。我很難辨認出誰是她,很難知道那口紅和旗袍聯繫著另一個怎樣神秘的世界。她們不也有過青春嗎?是不是也有過愛情乃至風情萬種?

  老黑也有兩條很好看的腿,還曾逼著我評點這樣的腿,追問我為何面對這樣的寶貝居然不犯錯誤。你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她甚至在我褲襠摸了一把,檢查我的生理,顯得特無恥。

  她哈哈浪笑的時候肯定沒有想過,她就不會老去?在暗香襲來的全身洋貨里,她的身體是否也將要長出皺紋和粉鱗?

  

  老黑說過:「麼姑麼?—— must die!」她沖我挺了挺下巴:「她這樣活得太受罪。讓她結束,絕對人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們弄出個自殺的現場,根本不成問題。」

  我的心差點變成了一個空洞,每個細胞幾乎都砰然爆炸,「你在說什麼?」

  「你明明聽懂了,裝什麼孫子?」她冷笑一聲,「你也明明知道,她這樣活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但你就是要讓她受罪。為什麼?因為你要博一個好名聲,你要別人說你孝順,善良,有情義,思想覺悟高。是不是?你要把你的善名建立在她痛苦的基礎上。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做人做到這一步,累不累呵?」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你是說我偽善?好吧,偽善就偽善……」

  「但一個偽善者總比殺人犯好吧?」她倒替我說了。

  「對,是這個意思。」

  「那不叫殺人,叫安樂死。」她聳聳肩,「你愛聽不聽。這事反正與我沒有關係。你不要指望我幫你什麼。對不起,我根本不會幫你。看在青梅竹馬的分上,我這是為你好。」

  她冷笑一聲,瘦肩一聳一聳,篤篤篤地沖走了,從此再也沒來過病房。我知道,她這幾天大汗淋淋地幫著麼姑擦身餵飯塞尿盆,甚至對鄰床的陌生病人也有求必應,是真的。但她不會再來了,也將是真的。她什麼時候想起麼姑來大哭一場,同樣會是真的。動情和無情,在她那裡都很真實。可真實地殺人也值得把下巴一挺一挺麼?麼姑是她的奶媽和保姆且不去說,她以前的手錶,以前的毛衣,還有當知青時往返城鄉的路費,也全是麼姑給的,但現在她居然視感恩報德為庸俗可笑,甚至還可以說出大篇深奧哲學來證明自己無懈可擊,就像平時談起氣功,談起聲樂,談起性,總要居高臨下地灌來幾句「你不懂」。然而現在根本不是一個理論問題,不是。把這件事打扮成一個理論問題,就不那麼真實了。她不必自居俠女地把香菸抽得那麼老練。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那次她從城裡返回鄉下知青點去,說是要磨鍊革命意志,故意不坐車,準備花十天時間獨身長征。這個消息真把我們嚇壞了。我們接到電報後上路接了三次。最後一次,從村里跌跌撞撞迎出去五十多里地,才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山里,發現公路盡頭一個隱約閃動的黑點——她身穿破棉襖,幾乎挪不動腳了。她當時撲到我的懷裡放聲大哭。

  現在她根本不願談起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包括她的父母,那兩個吊死在一根繩子上的老幹部。沒意思啦,別煩我好不好?她眼下只願意談談錢,談談男人和女人。她可以旁若無人地闖進客廳,不管在座的有什麼人,單刀直入各種鹹味話題。她評論起女士的眼睛、鼻樑、脖子、胸腰、手足、屁股,無微不至,常有獨特心得,先領男人的神會,於是有時搔搔頭自嘲:「真好笑,你們看我這眼光——我簡直要成個男人啦。」接著她又可以大談男人,一直談到男人也無法談到的水平,再洋洋自得地取笑諸位面紅耳赤的聽眾:「不行,不行,你們男人的神經太脆弱啦。受不了吧?好,換個頻道,談別的。」

  幸虧麼姑耳聾,不知她嘴裡噴吐出一些什麼,否則根本不用等到進浴室,腦血管早就啪啪啪爆裂千萬次無疑。

  不過她不會在乎麼姑的好惡。正如她從不在乎什麼領導,說不上班就不上班,說不開會就不開會,連請假條都沒有。她也不在乎公園告示牌,帶著她那個班上的中學生偷花,偷橘子,偷小賣店的飲料,樂得一派天真眉飛色舞,而且一次遊玩如果沒有這類冒險,就簡直他媽的味同嚼蠟。她滿口粗話卻讓孩子們覺得很開心,很崇拜,很迷戀,一個個不叫她「老師」而叫她「老黑」或者「黑姐姐」,把她當成了黑社會的巾幗老大。她幾乎同所有的同事吵過架但又交友眾多,交際圈覆蓋到作家、畫家、導演、歌星、高官子弟,外國的白人或者黑人。這就是她不會在乎麼姑也不會在乎上述所有人的資本——她經常宣布社會太骯髒,號稱她每天回家都洗澡,於是濕淋淋的頭上支著許多夾子,像一根狼牙棒。

  她果然再沒有來病房。我去學校找過她,想問一問她是否聽說過一個叫珍嬃的人,因為麼姑近來經常叨念著這個名字。

  她的門上釘著很多留言條,落款者有姓張的,姓馬的,姓M的等等。一個提著大旅行皮箱的大鬍子守在門邊直瞪我,似乎我根本沒有權利在這裡搓手和皺眉頭。我只好知趣地離開。

  我找到她時,電話有故障,她的聲音微弱得像來自月球。「……珍嬃?是發糧票查電費的黃婆婆吧?」

  「好像不是。」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還有事?」

  「你也不問問麼姑?」

  「她還活著?」

  「活著。」我回答得居然不怎麼理直氣壯。

  「沒錢到姐兒們這裡來拿。在抽屜里。門鑰匙在老地方。」她補上這一句就把話筒掛了。

  我知道她用錢倒是不算小氣,至少在很多時候是這樣。可我不需要錢。

  我需要什麼呢?我也不知道。麼姑躺在家裡,又咚咚地開始捶打著床邊的小桌了。我趕緊找尿盆,還有小孩們常用的那種尿片,剛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是。我餓了,餓呀。」

  她又在催飯,可我看看手錶,其實還不到十一點。

  「想吃什麼菜?」我徵求她的意見,努力保持自己的鎮定,不去思索她口角的白沫。

  「肉!」

  她又隨手一捶,捶得桌面咚的一聲如驚雷劈頂,留下餘音嗡嗡嗡,攪得我腦袋裡亂糟糟的,各種部件都裂縫和錯位了。

  她近來很能吃,一餐三碗米飯,還要大塊大塊地吃肉,尤其對肥肉,可以像吞豆腐一樣順順溜溜。這使我很奇怪。她以前從不吃豬肉,還說當年小鎮上常掛著幾顆示眾的人頭,待繩子腐爛,人頭就跌落在地,被豬玀啃得滴溜溜地轉,四下里滾去,不時滾到麼姑門前的水溝里。她說從那時起,她一見到豬肉就胸悶欲吐。

  而現在她愛上豬肉了。熱騰騰的豬肉端上來,她立即精神大振,貪婪地大口咀嚼,油水從嘴角擠出來,落在衣襟上卻不自知。她還老埋怨我們不給她吃肉,捨不得花錢,對她太小氣,又反覆聲明她一個老傢伙是吃不下多少的。更令人難堪的是,她住醫院那一段,她總是控訴保姆偷吃了她的豬肉,我們送去的豬肉她全沒吃到——其實連鄰床的病友也笑著證明,她確實是吃了的。不用說,保姆氣得整日拉長著臉,有時還偷偷抹眼淚,說從未見過這樣難侍候的刁老婆子。

  不管我們怎樣解釋麼姑的從前,保姆總是不相信。

  不管我們怎樣說好話和增加酬金,保姆也氣沖沖地要走。

  麼姑一連氣走了四個保姆。她似乎已經變了,從那團團蒸汽中出來以後就只是形似麼姑的另外一個人,連目光也常常透出一種陌生的兇狠。我對此不寒而慄,懷疑這不過是造物主的險惡陰謀,蓄意讓她激起一切人的厭惡,把人們對她的同情統統消滅掉,非如此不離開人間。我感到這個陰謀籠罩天地,正在把我死死地糾纏,使我無法動彈,只能一步步順著陰謀行動下去,卻不知將走向何方。一隻烏鴉總在窗外叫,一隻蝴蝶總是飛入窗口,一個賣冰的老漢常常朝門裡探一下頭,這一切隱含著什麼意義?上天的神秘啟示,我無法猜破。

  也許,麼姑在蒸汽中那個反倒好了。我一想到這點就怵然心驚,就想去洗菜或掃地。其實老黑在一個月零三天前就說過類似的話——一個月零三天,就是我與老黑的區別麼?

  麼姑打了個嗝,扭著眉頭,說豬肉一點味道也沒有,最好是弄點火焙魚來吃。

  我估計她又會這樣,決計裝作沒聽見。

  「要加飯嗎?」

  「火焙魚。」

  「要不要點白菜?」

  「火焙魚呵,寸把長的。」

  妻子堅持不下去了,接上她的話頭,把嘴湊到耳邊:「火焙魚,沒有賣——」

  「有買?那就好,那就好。」

  「沒——有——賣——」

  「沒得賣?誑講。太平街有,我去買過的,你們去看看,就在那個太平街呵。」

  「那是老——皇——歷——」

  「你們多跑幾趟呀。毛佗,你莫捨不得錢。麼姑人老了,吃不了好多的。你莫捨不得錢。你們要幫助我呵,你們要學焦裕祿呵。呵?」她好像看透了我的什麼心思,詭秘地笑了笑,看我們將如何無地自容。

  然後,她斜靠在床上,閉了眼,昏昏睡去,不一會就發出輕輕的鼾聲,吹得嘴皮蜂翼般地震顫。她臉上有鮮鮮紅潤,幾乎要斑斑點點地滲出皮層。

  我還是買來了火焙魚,蹬得自行車的踏腳螺絲都掉了,在街上又撞倒一個人,還同他大吵了一架。但不出我所料,這還是不會令麼姑滿意。她先是說魚里沒放豆豉;待妻子加上豆豉,她又說少了大蒜;待妻子加上大蒜,她又說少了鹽;待妻子加上鹽,她仍然只是隨意戳幾筷子,就放下了,照例眉頭打結,悶不吭聲。問她為什麼,她嘟噥著說,還是先前的火焙魚好吃,哪像今天這些木渣渣?這一定不是在太平街買的,一點味道也沒有。

  那時候她確實常去太平街,有時為了買到我最愛吃的臭腐乳,為了買到老黑最愛吃的火焙魚,她撐著破雨傘,一去就是半天,哪怕走得自己頭昏眼花偏偏欲倒——為的是省下八分錢的公共汽車票。她對太平街的好感刻骨銘心。

  她對火焙魚的猜疑轉化為極度不滿,尤其是對妻子的警覺。妻子去幫助她大小便,她繃著一張臉,手腳都僵硬,暗中運力,決計不從,直到一不留神把屎尿大大方方拉在床上,弄得家裡的烘架又豐富厚重一次,妻子手忙腳亂大口喘氣。如果換上我去,情形還好一點,她臉色較為開朗,有時還笑一笑,只是接受大便前複雜的按摩程序時有點撒嬌,一個勁地哼哼。妻子偷偷說,是不是因為她過早守寡,對男性還有一種撒嬌的欲望?

  當然無法知道。

  我不在家的時候,或者我忙得顧不上她的時候,她就時常煩悶地敲打桌子。日長月久,大概敲得很順手,很熟練,很愜意,大概感覺到自己能製造出可愛的動靜,她就越敲越頻繁,越敲越粗重。小桌原有一層黑漆,居然被她敲溶了一塊,露出桌面白生生的本色,像鼓面由鼓臍向四周輻射出鼓芒,形成一個多角狀的閃光體。到後來,連閃光體都被她敲得微微塌陷,眼看就要變成一個木色混沌的扁盆。我十分驚異,她那隻瘦硬的手,一根竹節般的骨頭,竟有如此堅強,能把木頭都敲得塌陷,而自身卻不曾有一絲消融。嘣,嘣,嘣,嘣——我覺得這聲音越來越腫大,越來越老辣,帶著血腥味充塞於天地。

  敲得我們的房門引人矚目了。開始還只是有人探探頭,或者敲敲我們的窗子,或者在樓下大喊我的名字,表示不能忍耐這種肆無忌憚的噪音。當他們知道這是根本無法阻止的必然存在時,也就只能橫眉撇嘴地將就了。他們還是可以過他們的日子,吃飯,澆花,做藕煤,修自行車,搭個油布棚辦喪事,或者打撲克麻將——幾位老人為了涼爽總是抬著牌桌追隨大樓的陰影,一天下來,幾乎由西到東骨碌碌轉了一個圈。設想某一天,牌桌邊少了一位常客,再也見不到了,我就會相信那是旋轉的離心力把他甩出去了,甩到那邊辦喪事的油布棚里去了。

  房管所來了人,把這棟老磚樓房裡外看了看,判定為危房,開了個什麼單子,計劃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總覺得幾十戶房子的破損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來的。

  我開始脫頭髮,每天早晨醒來,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絲,攏起來足有一小撮。我也開始喜歡戳老鼠洞,圍著樓房機警地巡查,竹竿火鉗一齊用上,還叫妻子挽起袖子幫忙,熱火朝天轟轟烈烈地大幹。而且我開始更多地與別人吵架。那天國駿來找我,頭髮光亮亮的,照例說起他們單位里糟糕的官僚主義。我本來想附和他,這是毫無疑義的。他一定是猜到了這一點才說得口若懸河長驅直入,把瓜子嗑得那麼響亮。可我一開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話。我說民主真他媽的可笑,說民主不就是群氓壓制天才嗎,說開明的皇帝比淺薄的民主要好上一萬倍,不是嗎?……我說這些的時候,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無法買到他渴望的進口電視機。

  國駿臉色發白,驚慌地走了,連傘也忘記帶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著茶杯和菸灰缸,責怪我何苦要同客人這樣爭吵。

  「我同他吵了嗎?」

  「怎麼沒吵?你看國駿都氣成那樣了。」

  「國駿?你說國駿?他剛才來過了?」

  嘣,嘣,嘣——麼姑又在敲打桌子,還有嬌聲嬌氣的呼喚。我立即異常靈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

  一陣忙亂終於過去,家裡沉靜下來。妻子悄悄把頭靠在我肩頭,想說什麼。

  「去看看爐子吧。」

  「這是沒有法子的事。」

  「你先睡。」

  她輕輕嘆了口氣:「麼姑這是在討帳。」

  「討帳?」

  「銘三爹說的,她先前給了別人多少恩,現在就要給別人多少難。一筆筆都要討回去的。這叫討帳癱,是治不好的病。」

  「還有香菸嗎?」

  「銘三爹說,沒討完帳,她不會死的。」

  「你去睡吧。」

  我再次拿起那份報紙,卻記不起剛才看到哪裡來了。那份報紙在我眼前一片黑,發出轟轟轟的呼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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