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10:03:55
作者: 韓少功
父親終於還是走了。這個在履歷表上永遠與我有著聯繫的人,總愛東張西望和嘀嘀咕咕。碰上同事來了,朋友來了,老鄉來了,包括麼姑來了,他就打發我們出去玩,然後關上大門,在門那邊一個勁地嘀嘀咕咕。我怏怏地看著這張門,看著鐵門扣以及曾經帶有門扣的扣座以及連扣座也沒有了的幾個鏽釘子眼,不知道這間房子換過多少主人,而那些主人是誰。從此我就覺得合上的門都十分神秘——是它們將父輩們關鎖得衰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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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才慢慢知道一點父親嘀咕過的事。他逼麼姑與那個男人離婚,教導她一個受壓迫的婦女應該如何決裂如何覺悟如何與反動階級劃清界限。當麼姑頸皮鬆弛鬢絲染白之後,父親又認真地發現我們與她之間也有著什麼界限。比方,他不讓我們作文《記一個熟悉的人》一類時再寫到麼姑,叮囑媽媽不讓我們再去麼姑那裡玩耍。甚至有一年的除夕,麼姑帶著一大籃子年貨高高興興來我們家團圓,父親硬是讓媽媽送她回工廠宿舍去了。那一天我耳朵特別靈,聽見了媽媽的哭泣,聽見了爸爸對媽媽說的一些古怪字眼,什麼「革命」,什麼「階級」,什麼「立場」……因為有這些古怪字眼,姑姑就沒法在我們家過年了,就只能孤零零地回工廠里去。
但他對我們說:「麼姑今天還要去值班。明天,你們上街可以順便去看看她。」然後他走出門去,碰上一個什麼同事,談起天氣什麼的,努力地哈哈大笑。
那個年真是過得讓我害怕。而且從那以後,我一見到大人們嘀嘀咕咕,就知道絕不會有什麼好事。因此我夜裡極怕被尿憋醒,極怕起床。因為每次醒來我都在黑暗中聽見父母在大床那邊低聲嘀嘀咕咕什麼,並不像我臨睡時所見的那樣各自忙碌莊重寡言。這非讓我做噩夢不可。
但父親終於還是走了。我本來以為他活得像排比句一樣規規矩矩,像大字典一樣穩穩妥妥,像教科書那樣恭恭敬敬。我以為每個周末之夜他都可以擰開溫暖的檯燈,撫摸著我依偎在他胸前的腦袋,悠悠然唱上一首《蜀道難》或《長恨歌》——他說是吟,我說是唱。然而他終於去了,留下了家裡空空的床位。
我後悔,後悔在那個夏天遠行。我居然不知道機關里也有了大字報,居然還邀同學們一起下鄉,去那個小山村車水抗旱。我也許早該認真地想一想,為什麼近日來父親晚上總是給我搔背,讓我舒舒服服地入睡?為什麼父親突然變得細心,把我的每一本書都包上封皮?為什麼父親會突然關心家裡的食品安全,總愛去戳那個老鼠洞?——家裡老鼠確實多,常常吱吱地在門邊櫃下探頭探腦,或在屋頂嘩啦啦列隊奔馳,把什麼棉絮、豆腐乾、十九世紀史、曹雪芹和語法修辭,吃得津津有味,咬得粉渣渣的,揉擠成一個鼠窩。
這些老鼠早被我們用夾子打死了,家裡早已平安無事,但父親為什麼還要去戳那個乾枯的鼠洞?為什麼還不時嘆氣,說:「時候不早了。」——什麼意思?
我終於沒有去細想,以至我背著行李興沖沖從鄉下回家時,一推門,只見抱成一團的麼姑和母親突然分開,淚痕亮亮地都衝著我瞪大眼:「你爸爸沒有去找你?」
「找我?」
「他沒有到你那兒去?」
「什麼意思?他到我那裡去幹什麼?」
「那他到哪裡去了?到哪裡去了呢?」
媽媽哭了,麼姑也哭了。不一刻,兩三位鄰居來了。有人另作猜測,說他或許是去了一個姓李的人那裡,或許去了一個姓萬的人那裡……我馬上意識到這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大事,而這間房子裡空去了許多許多。
「他什麼時候走的?」
「四天,四天前!他說去理髮,就沒有回來了。他只從我手裡拿走了四角錢!」這是媽媽的話。
我們徒勞地找了七八天。每天晚上,我入睡時都縮在床尾,很懂事地伸開雙臂,把媽媽和姑姑的腳抱緊,讓她們感到我的溫暖和我的存在。我覺得她們的腳都很冷,都干縮了,像一塊塊冬筍殼子。
父親終於被找到,是機關里兩個中年人從派出所回來,讓我們辨認一張照片。上面有一顆模模糊糊的人頭,放出光亮,赫然脹大,把每一條肉紋都繃得平整,像吹足了氣的一隻大皮球。照片上的表情很古怪,是一種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時不耐煩的那種表情。
我心驚肉跳地瞥上一眼,再也沒有去看他。那就是他麼?就是我的父親麼?不知為什麼,我永遠記不清他的面目了,大概是最後一眼看得太匆忙,太慌亂,太簡約,太有一種敷衍應付的性質。印象模糊到極處的時候,我甚至懷疑——他是否存在過。當然這也沒什麼。叫祖父的那個人,我甚至見也沒見過哩。那麼祖父的父親,祖父的父親的父親……他們是些什麼人?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的面容以及嘀嘀咕咕,同我現在牽著小孩去買泡泡糖,同現在籠罩著我的陽光,同我將要踢到的那塊小卵石,有什麼關係嗎?老黑就從不想這些問題,所以她衣袋裡總有那麼多零食,嘴裡總有那麼多髒話,她還可以很得意地把下巴一挺,說:「拿掉啦。」
後來,麼姑常到我們家裡來,總是在傍晚,總是在節假日的前夜,總是沉沉地提著那個草編提籃。提籃是通向市場的一張大嘴,源源不斷地吐出一些雞蛋、蔬菜、水果、布料、鞋襪、剛領到的工資等,吐出一切即將轉化為我們身體和好夢的東西,吐出了我們一家人整整幾年的日子。那真是一個取之不盡的聚寶籃,直到最後丟在我家廚房的門後,裝著一些引火的炭屑,蓬頭垢面,破爛不堪。
她從籃子裡還總是取出一份小小的晚報。她一直遵守著父親關於訂報的嚴格家訓,甚至在很多黨團組織也退訂的時候。
於是,有時她就放下報紙,從眼鏡片上方投來目光,滿腹心事地感嘆一兩句:「毛佗,越南人民真是苦呵。」
或者說:「非洲人民真是苦呵。」
「毛佗,哲學真是個好東西,哪麼會有這麼好呢?學了人就明白,事事都明白呵!」有時她也這樣說。
停了停還說:「私心要不得呢。你看看,焦裕祿的椅子都爛了,他還革命到底。要是人人都沒得私心,這個世界就幾多好。毛佗,你說是不是?」
我自然大聲吼出我的附和。
我沒有太多工夫去理會她。倒是老黑細心一些,以乾女兒的身份依偎在她膝邊,大聲向她講解高爾基的《母親》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時也說說知青點的趣事,還說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只要革命勝利了,就會有洗衣機、電視機、機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務也無須麼姑幹了。
麼姑大驚失色,半晌才訥訥地嘟噥一句:「什麼事都不干?那人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笑起來,不覺得這句話里有什麼警世深意。
麼姑無事的時候,就呆坐,不願上街,不願去公園,不願看電影看戲,也不願與鄰居串門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內火氣烘烘,她也極不情願抽張椅子出門歇涼,寧可閉門呆坐,警覺地守護這一房破舊家具和幾壇酸菜,守護自己的某種本本分分的恐懼。門一關,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從哪條舊褲子拆下來的一塊藍布,用粗針粗線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面覆蓋一個用針線絞了邊的硬紙殼權當杯蓋,杯里有厚厚一層泡得又肥又淡的茶葉,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後,麼姑偷偷從客人杯中撈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傘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傘永遠撐不滿也永遠收不攏,上面補丁疊補丁,光麻線也許就不下二兩——而我給她買的不鏽鋼摺疊傘,照例又無影無蹤。
她坐著坐著,許久沒有了聲響。我看一眼,她正抄著袖筒瞌睡。腦袋緩緩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為越來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點什麼,又重新開始閉眼和偏移……
我碰碰她,催她去睡。
「嗯,嗯。」她力圖表示清醒地回應兩聲,不知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應答也就夠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沒有 熄吧?」
「睡——覺——聽見沒有?」
「對對,我看看報。」
她又打開手邊的報紙,硬撐著眼皮看上兩段。不知什麼時候,報紙已經從她手中滑落,她又開始閉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掛有一滴冰涼的鼻涕,晃晃蕩盪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顯然有點不耐煩,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曉得,睡早了,就睡不著的。」
可她剛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許在她看來,過早地躺到那個硬硬的窄床上,實實是一種罪該萬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須客氣地推讓再三,才能於心安穩地去睡上一盤。
她買回幾個臭蛋,喜滋滋地說今天買得便宜,還特意把這些蛋留給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沒有去碰它。這倒沒什麼,但事情壞就壞在我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如此惡毒。我說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該買,買了也只能丟掉。我一開口就明白事情壞了,但已經來不及,麼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勢和調整布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面前,說她能吃,說臭蛋其實好吃。事情還壞在我居然執迷不悟,竟敢對她流露出體貼和擔憂,不由自主地說出第二句:「你會吃出病的。」
她的客氣由此而得到迅速強化,笑了笑:「則是,則是。」
「怎麼則是呢?」
「費了好多油鹽的,哪麼不能吃?」
「你這不是花錢買病?」
「吃蛋也吃出病來?誑講!」
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滿滿夾起一箸,夾進柔軟而闊大的口腔,吃得我頭皮直發炸。
我終於把那隻碗奪過來,把剩下的倒進了廁所,動作粗魯野蠻。她氣得臉色紅紅,撅起嘴巴,在廚房裡叮噹叭噠摔東打西——鍋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務都做了,甚至沒忘記為我燒上洗腳水,但她冷眉冷眼,大聲數落:「哪有這樣的人,哪有這樣的人?看我不順眼,拿把刀來把我殺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麼意思?有什麼用呵?白白消耗糧食……我早就想鑽個土眼,一了百了,安靜,就是沒得土眼給我鑽呵……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沒得用呢,連個蚱蜢都不如,連個蒼蠅都不如……這老骨頭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沒法,沒法呵……」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詛咒自己。為了彌補某種損失,她大張旗鼓地吃盡各種殘湯剩菜,連掉在地上的菜葉也捉來往嘴裡塞,只吃得自己頭髮燒,步子軟,眼皮撐不起來,像烈日燒枯了的茅草。這當然又牽帶出一連串我與她之間的激烈對抗,關於她吃不吃藥,關於她喝不喝開水,關於她坐在床上時背後塞不塞枕頭,關於她背後應該塞枕頭還是應該塞舊棉褲……我驚訝地發現,她對利與害的判斷十分準確,然後本能地作出有害選擇。為了保證這種自我傷害步步到位,這位軟弱婦人依靠她刀槍不入無比頑強的客氣穩操勝券。不用說,這種昏天黑地的客氣大戰,經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雙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鬍鬚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