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3:53 作者: 韓少功

  老黑也沒有後人,她是否會自殺或遠走他鄉?當然不。她能生,這是她自己宣布的。生他一窩一窩的不在話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話下。為了向她婆婆證明這一點,她去年就一舉懷上一個,然後去醫院一個手術「拿掉啦」,說起來同玩玩似的。

  她婆婆氣得要吐血。

  她丈夫氣得同她又打架,又離婚。

  她也得玩玩離婚。用她的話來說,不離上三五次婚,那還算個女人麼?不是白活了老娘一輩子?她以前玩過革命和舊軍裝,眼下趕上好時代,開始玩錄像帶和迪斯科,玩化妝品和老煙老酒。身上全洋玩意兒,沒有國貨。上面用乳罩一托,下面用牛仔褲一兜,身體的重心好像就提高不少,兩條長腿篤篤篤地朝前衝去,如踏在雲端騰騰欲飛。這樣的女人,當然可以伸出女巫那種乾瘦的手,下巴得意地一擺,「拿掉啦」。

  她當然要拿掉那血糊糊的玩意兒。不然,她可以一氣跳上四十個小時的迪斯科然後大睡三天嗎?她可以喝得頭痛腦脹然後半夜隨意叫上一個男人陪她出去散步嗎?她可以騎著摩托撞倒警察然後揚長而去嗎?可以叼著一根煙不管與男士們辯論什麼問題都非得占個上風嗎?她可以把靦腆少年或昏聵老頭都調戲得神魂顛倒,然後從他們那裡要來鈔票,在高樓上或峭壁上細細撕碎,看碎片向蒼茫大地飄去,自己興奮得母驢般地嚎叫起來嗎?

  麼姑當保姆,十幾年帶出了這樣一個乾女兒,實在有點奇怪。而且我覺得,麼姑終於去洗澡肯定與老黑的甜甜一笑極有關係。那天麼姑炒了一碗焦焦的火焙魚,定要給乾女兒送去,說黑丫頭最愛這一口。其實老黑早就沒有這個嗜好了,我向麼姑說過多次。每次她都諾諾地表示明白,可一炒上火焙魚,又順理成章地堅定起來:黑丫頭愛吃的。

  不知她什麼時候出門,什麼時候又回來了。回來後她一直心神惶惶,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姓宮的大個子,問那人品質如何,家裡有些什麼人。

  我知道麼姑有了誤會。老黑即使再結一百次婚,大概也不會看上姓宮的。她同我說過,姓宮的遠遠慕名而來,她讓他哭,讓他跪,讓他脫衣,讓他舔鞋子和衛生巾,總之戲弄和蹂躪夠了,再喝令他滾出去。「男人真是死絕啦,怎麼一個個都是這樣的草貨?」可她周圍又不能沒有草貨。她半是厭煩又半是喜好草貨們的恭維,以及草貨們的互相嫉妒。沒有男人為她互相嫉妒的日子終究不能容忍。

  

  麼姑聽了我吼吼叫叫的擔保,哦了一聲,似乎相信了。可是她後來閒散沒事的時候,總是悶悶的,抑制不住對那個大個子的疑惑和憤恨,自言自語地咕噥:「那個人,一看就曉得不是正派人……」

  「那個人,說是三十六,我看起碼有五十大幾了……」

  「那個人,肯定沒個正經的工作……」

  那個人那個人。

  她從容複習了一遍對那個人毫無根由和想像豐富的惡意揣測,便洗澡去了。我早就該料到,洗澡是最容易出事的。樓東頭住的李師傅,還有附四棟的鳳姑娘,都是在洗澡時中風或煤氣中毒。大概人赤條條地來,也想赤條條地去。澡盆張開大嘴,誘人脫下衣服,看上去實在不懷好意。

  麼姑前一天才洗了澡,這天說身上癢,又一個勁地燒熱水。好像還忙碌了些什麼,我沒在意,也不會在意的。天知道她哪有那麼多事可忙。除了做飯菜,補衣襪,嘀咕一下什麼人,還有收撿小東西的嗜好。比方說瓶子,哪怕一個墨水瓶她也捨不得丟出去,那麼酒瓶、油瓶、醬菜瓶和罐頭瓶就更不在話下,全收集到她的床下和床後,披戴塵垢,參差不齊,組成了一個瓶子的森林,瓶子的百年家族。她還特別喜歡紙片。每當我把一個小紙團扔進撮箕,她準會乘我不備,機警地把它撿起來,抹平紙片的皺摺,偷偷地加以收藏。一些報紙、包裝紙、廢舊信封紙,一旦積累到一定的程度,就會被她集中起來,折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紙包,壓在她的枕下。她的枕下已經膨脹了,於是新的收穫就塞到床尾,以至平平的床墊已經兩頭隆起,升起好些突出的丘巒,使她的生活充實了不少。實在沒事的時候,她就忙著對鐘點,發現電視屏幕一角有了閃閃的數字,馬上去瞅她那架舊鬧鐘:或是差十分,或是差五分,情況十分嚴重。她趕忙把舊鬧鐘扭幾下,直到自己的生活與公共社會準確統一,才穩穩地把舊鬧鐘供回寶座——一個用膠布條複雜維繫著的玻璃盒。

  如果發現她的鐘走得很準,便會驚喜一番:「毛佗,對的,鍾蠻准呢。」

  「是的,很準。」

  「一分都不差。」

  「是的,不差。」

  我甚至也被她感染了,也有了這種追求準確時間的愛好。有時聽到廣播裡的嘟嘟報時聲,也會情不自禁地大喊:「十點了,你的鐘準不準?」

  「對的,蠻準的。」

  於是我也覺得很安心。

  今天,好像她沒有來對鐘點。我本應該有所警覺,可我陪著來訪的朋友,照例吞吐香菸,照例開開玩笑,照例第一百次地談談社會小道消息,再不就對某個熟人的劣行進行一百零一次的嘲諷——好像這樣度日就十分有模有樣,就與身後的書櫥和壁畫十分協調,與麼姑收藏紙片和鬧鐘對時的勤奮也有了什麼區別。

  朋友留下一堆菸頭,走了。我準備睡覺,但覺得還有什麼事沒做。想一想,原來是屋裡太安靜了——要是平時,我總能聽到麼姑熟睡時輕輕的鼾聲。

  「麼姑!」

  我四下里看看,沒有找到她。待我奮力擠開浴室的門,才從窄縫裡看到裡面滿是白騰騰的霧氣,兇猛而猙獰地湧出來。

  完了,我看見了霧氣中的一隻手。

  醫生說她中風,十分危險,催我們大把大把地往醫院裡砸錢。接下來的中醫和西醫,大醫院和小醫院,對這種中風偏癱都只是搖頭,都只說「試一試」。也許我還得去看電線桿上的招貼,找找江湖神醫;或者還得去火車站查查車次,準備把她送大城市的醫院。那就需要更多的錢。但我翻遍了麼姑的枕下和那隻烘箱,沒發現存摺和現金,只發現一對不知何時留下來的廢電池,已經發霉了。還有不知哪位女子拋棄不用的小半瓶雪花膏。除此之外就是紙片和紙包,是一捆捆舊棉絮和一些舊衣服,包括我給她添置的圍巾和棉鞋,散發出霉味以及某種老婦人身上特有的枯萎氣息。我像是翻遍了她整整神秘的一生,才找到了一隻值點錢的金耳環。

  記得她廠里那個會計曾對我很有信心地盯過一眼,「是的,她是老工人,也確實當過勞模,我們會補助的,不過——她這些年會沒有點積蓄嗎?」當時我也被對方盯得有些心虛,似乎自己隱瞞了萬貫家財,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我真傻,為什麼不同那個戴黑呢帽的婆娘大吵呢?我嘴笨,不會吵,更不擅長要錢,要是換上老黑就好了。那次她陪著麼姑去廠里報銷藥費,為了兩瓶脈通能不能報的問題,唇槍舌劍無人敢擋,吵得廠里天翻地覆。明明是她摔壞了人家的算盤,但她硬說算盤扎傷了她的手,還要找人家賠醫療費。

  麼姑曾偷偷向我嘀咕,說同事們借過她的錢,幾塊或幾十塊,乃至上百塊,借走就沒有了,連個說法也沒有。我說應該去催一催,問一問。她驚嚇得如同要殺她的頭,下巴往裡縮,嘴唇抽搐,長長地咦了一聲:「去不得,去不得。」

  又笑了:「丑呵。」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怎麼能自私呢?要學焦裕祿呵。」

  那是很久以前。是我父親鼓勵她學習焦裕祿的。我還給她讀過報上有關焦裕祿以及其他模範人物的報導——在我努力顯示自己能夠讀報的年紀。那時,我只知道麼姑是一個工人,為一個當工人的姑姑驕傲。我不知道她那個工廠那樣黑暗,那樣狹窄,與想像中的工廠完全不一樣,只在濕漉漉的小巷裡占用一個舊公館,有閃閃黃銅門環的黑森森大門,一旦吱吱扭扭張開,就一口把我吞了下去。走廊里壘著一個個橫蠻的大貨包,隨時都有可能垮下來似的,只給昏暗中的男女留下側身鑽擠的空間。被叫做食堂的那間破舊棚子,縮在天井後頭的一角,水泥層已經龜裂和剝落,露出了油膩膩的黑土。窗子是用鏽鐵條釘起來的。案板上有潮乎乎的生肉和生菜味,還有兩缽黑黑的東西。我走近才聽得嗡的一聲,黑色散碎成蒼蠅,顯露出黑色曾經蓋住的兩缽米飯。這種缽飯出自蒸籠,因此每一缽飯的硬殼表面還有凹形圓圈,是另外一個缽底壓出的,像蓋上了一個公事公辦的印章。

  有幾位女工圍觀這兩缽飯,這個端來嗅一嗅,那個湊上去看一看,都收縮著五官,搖頭走開。她們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

  「餿了嗎?」

  「臭了。」

  「潑遠點,老子在這裡吃飯。」

  「可惜了。一角五分錢呵。」

  「快些去喊覃聾子來。」

  「你以為她會買?」

  「三分錢賣了它,她肯定要。」

  「你肯定?」

  「嘿嘿,我打賭。只要便宜,狗屎她都會要。」

  「那她要發大財了。」

  「發財留給哪個?帶著票子進火葬場?」

  「留給王師傅呵,老王不是對她蠻不錯麼?」

  「哈哈,要死了,你這個鬼!」

  有人狠狠地拍大腿,發出了叭叭聲。

  她們不認識我,即算認識我也不會在乎我,都在快活地議論著麼姑,為大口咀嚼的飯菜增添一點味道,一點興致。有一張大嘴裡閃著一顆銅牙,已經磨穿了薄薄銅皮,露出裡面白鉛的層面——我一看見它就永遠忘不掉了。我覺得那是一顆子彈,打中了我的全部驚訝和恥辱。

  也許她們從來都是這樣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找麼姑借錢的時候,借了錢又賴帳的時候,支派她去掃地的時候,喚她去倒馬桶而她沒聽見於是對方大為惱火的時候。後來我把這一切告訴老黑,老黑哭了。我不相信她還有如此明淨的淚水。她還恨恨地說:真他媽想搶一挺機關槍,給她們一人掏幾個洞。

  我對麼姑怒火衝天。在那間地板條子此起彼伏的女工集體寢室里,她要我坐她的床,我偏坐對面的那一張。她塞給我餅乾,我偏把它們捏得一塊塊紛紛落地。她給我積攢了很多好玩的木線軸,可以做小車的,也可以把它們豎起來,想像成國王、士兵、強盜什麼的,讓它們展開大戰,我卻偏偏把它們弄得亂亂的,滾到床下或屋角去橫屍遍地。看見麼姑驚得臉色發白,雙手直哆嗦,我還覺得委屈,還覺得不解恨。我太想把她床頭那面小圓鏡遠遠地扔到大街上去。

  我不知道我這是為什麼。

  她不無茫然地苦笑,弓著背去洗碗筷,沒忘記把一點涼涼的剩菜,小心撥進一個褐色的小瓶子,穩穩地旋好膠木蓋,放在床頭櫃的黑色烘箱上,虔誠地保留著。

  她常常用這個小瓶子裝著菜,下班後來看望我們,帶給我們吃的——比方工廠食堂里打「牙祭」時,有了點豬肉或者鹹魚。

  尤其在我父親死去之後的日子裡。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