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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女女 一

2024-10-04 10:03:49 作者: 韓少功

  因為她,我們幾乎大叫大喊了一輩子。昨天樓下的阿婆來探頭,警告我,說我家廚房的下水道又堵住了,髒水正往她那裡滲哩。我大叫一聲對不起,驚得她黑眼珠雙雙對擠。我似乎覺得有點什麼不對勁,卻無法控制自己,又聲震耳鼓地請她坐下來喝茶什麼的……結果她終於慌忙把頭縮回門外,差不多是逃走。

  唉,我總是叫喊,總是叫喊,總是嚇著了別人。在餐桌邊,在電話筒前,甚至在街頭向妻子低語的時候——尤其當著麵皮多皺頭髮枯白的婦人,我一走神,喉頭就嘎的一下憋足了勁,總把日子弄得有點緊張,總以為她們都是麼伯,需要我叫叫喊喊地尊敬或不滿。

  其實,她們幾乎都不是麼伯。不是。

  麼伯就是麼姑,就是小姑。這是家鄉的一種叫法。家鄉的女人用男人的稱謂,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出於尊重還是輕蔑,不知道這是否會弄出些問題。正如我不知道麼姑現在不在我身邊這件事,對我將有什麼意義。已經有無邊無際的兩年,世界該平靜了,不需要我叫喊了。我懷疑眼下我的聽力是不是早已衰退,任何聲音已經被我岩層般的耳膜濾得微弱,濾得躲躲閃閃。麼姑莫非也是這樣聾的?據說她爹的耳朵也不管用,而祖爹五個兄弟中,也有兩個聾子……這真是一個叫叫喊喊得極為辛苦的家族。

  聽不見,才叫喊?還是因為叫喊,才聽不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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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了,世界上還有她遺留下的那雙竹筷,用麻線拴著兩個頭,蒙有一層灰垢,在門後懸掛著,晃蕩著,隨著門的旋轉,不時發出懶洋洋的嗒嗒數聲。這就是麼姑永不消逝的聲音。記得那一天,我最後一次尋尋常常地衝著她大吼:「你切了手嗎?」我趕進廚房,看見她山峰一樣彎曲凸出的背脊,軟和的耳垂,乾枯的白髮,還有菜刀下的薑片小金幣似的排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就是說,沒有發現地下有手指頭。但剛才我總覺得她喳的一聲切了手指。當時我正在隔壁房裡讀著哲學。

  她驚了一下,「水就快開了。」

  「我是來看看你的手……」

  「嗯,就燒熱水,洗手的。」

  聾子會圓話。她敏捷而鎮定地猜譯我的聲音,試探著接上話頭,存心要讓人覺得這世界還是安排得很有邏輯和條理。我無意糾正她,已經這樣習慣了,裝得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裡去。

  那聲音還在怯怯地繼續。已經不是純粹的喳喳——喳,細聽下去,又像有嘎嘎嘎和嘶嘶嘶的聲音混在其中。分明不像是切薑片,分明是刀刃把手指頭一片片切下來了——有軟骨的碎斷,有皮肉的撕裂,然後是刀在骨節處被死死地卡住。是的,這只可能是切斷手指的聲音。她怎麼沒有痛苦地叫出來呢?突然,那邊又大大方方地爆發出咔咔震響,震得門窗都哆哆嗦嗦。我斷定她剛才切得順手,便鼓起了信心,擺開了架勢,掄圓了膀子開剁。她正在用菜刀剁著自己的胳膊?剁完了胳膊又開始劈自己的大腿?劈完了大腿又開始猛砍自己的腰身和頭顱?……骨屑在飛濺,鮮血在流瀉,那熱烘烘釅糊糊的血漿一定悠悠然順著桌腿流到地上,偷偷摸摸爬入走道,被那個塑料桶擋住,轉了個彎,然後折向我的房門……

  我絕望地再次猛衝過去,發現——仍然什麼事也沒有。她不過是弓著背脊,埋頭砍著一塊老乾筍,決心要把那塊筍殼子也切到鍋里去。

  我也許是有毛病了。

  她瞥見我,慌慌忙忙眨一下眼睛,「開水麼?剛灌了瓶,幾多好的開水。」

  我剛才根本沒有問話,與開水毫不相干。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我的很多沉默並不真實。她以為我說過這些或那些話,一直把我幻覺著。不過,她是否幻覺過我也有這種漫不經心的自我屠殺呢?

  曾經給她買過一個助聽器。那時候還很不好買,價錢也貴。我拉著她的手鑽過好幾輛公共汽車,穿過好幾條繁忙的街道,去找這種小匣子。她上街特別緊張,乾瘦的手總是不自主地要從我的手裡掙脫。要是在車上,沒有找到空座位,她在乘客中東倒西歪,一到車子啟動就會嚇得蹲下去,大叫我的乳名,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她沒命地伸開雙臂四處抓拉,搜尋著椅子、地板、牆壁等等任何可以抓拉的東西。有時胡亂揪住旁邊一條挺括的西褲,自然會招來褲子上方的咒罵和白眼。橫過街道時,她也不順從我的牽引,朝兩頭一張望,就會顯出毫不必要的慌亂,拉扯著我往前沖或者往後沖,氣力大得足使我偏偏欲倒。有時我稍不留神,她就拿出罕見的奔跑姿態,輕巧快捷如青年,朝突如其來的一輛汽車叭叭叭地迎頭撞去,像要同它拼個你死我活——那種聾子的自信和固執常使司機們嚇得半死。我曾經怯怯地尋思:哪一天她真會喪命於車輪之下的。可憐的麼姑。

  買回了那種小匣子,她卻時常扭著眉頭埋怨:「毛佗,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有幾年活?空花這些錢做甚麼?沒得用的。」我說怎麼會沒有用呢,我測試過的,效果不錯。然後過去檢查那小匣子。果然,不是她沒有打開開關,就是音量被她扭在最小的刻度上。「開那麼大,費電油(池)呢。」她極不情願地接受著指導,而且只要我一離開,保准又機靈狡詐地把音量恢復到原狀。等到下一次,再來理由十足地重複她的埋怨:「毛佗,沒得用的,我說了沒得用的。人都老了,還空花些錢做甚麼呢?你去把它退了,一對電油(池),買得幾多豆腐。」

  在她那裡,有了豆腐就有了世界的美好,我們全家都是靠豆腐養大的,一個個長得門長樹大。

  於是,助聽器沒有再用,放在她縫製的小小布袋裡,深藏於一個當做衣箱的烘箱裡。耳塞上有一圈淺淺的污垢,好像還帶著一位聾子的耳溫。

  而我們繼續辛苦地叫喊著。

  不知道她是怎麼聾的,她沒有說過。我問父親,父親說她小時候大病了一場,一發燒就這樣了……什麼病呢?病就是病,記不清了。

  前輩們總是把往事說得很含糊,好像這就顯示了教導孩子和維護社會的責任感,就能使我們規規矩矩地吃完紅蘿蔔和阿司匹林。直到那年我第一次回到老家,在渡船上,在山水間,我才發現往事並非迷霧,而是一個個伸手可觸的真切細節。

  在一片肥厚的山脈里,有很古老的深綠色河流,有很古老的各色卵石。據說以前河邊都是翳暗的林木,常有土匪出沒打劫商船。不知什麼時候,官府派人伐倒沿江的林木,鉸掉土匪的屏障,才有了一條謹慎躲閃的官道和車馬的通行。又不知什麼時候,官府派人在這裡建起了一道邊牆,分隔苗漢兩區,圖謀阻截匪亂。這道南方的小長城眼下當然已經荒廢,只留下幾截廢墟,一些披著赭色枯苔的磚石,像幾件鏽物遺落在茅草叢中。還有幾條土墩被風雨磨得渾渾圓圓,看上去像牙齒脫落的牙齦。

  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臉色黝黑,布滿蛛網般的皺紋,身體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氣也能把她吹倒,一個背簍可以裝上三四個這樣的體積。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幾條裂縫,像一塊老木薯上隨意砍出的幾道刀口——其中有兩道紅鮮鮮的艷麗,含著渾濁的一汪淚水,當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鷹又似人,操著極地道的家鄉話,談了些似乎與麼姑有關的舊事。在這一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家鄉是真實的,命運是真實的,我與這塊陌生土地的聯繫是真實的——這有阿婆與麼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麼姑與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我一走入家鄉就發現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臉型等等為證。現在我回來了,身上帶著從這裡流出的血與臉型。

  阿婆身邊立著一個高大後生,滿臉酒刺,大概是她的兒子。真難相信她可以生出一個體積比自己大兩三倍的生物出來。

  「麼伯麼?吾識的,吾識的。」阿婆兩道紅鮮鮮的縫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幾多靈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說她是蠱婆,開祠堂,動家法,逼著你爹爹去點火燒死她。唉,好遭孽呵。」

  「阿婆,您記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說的……」

  「哦,是尹家峒的麼姐麼?」

  「尹家峒。」

  「淑嬃麼?」

  「是淑嬃。」

  「吾也識的,也識的。這團轉百十里的姊妹,哪個不識喲。難怪你還與她有點掛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個李鬍子麼?那個砍腦殼的,又嫖又賭,還騎馬,還喜歡喝這個——」她翹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鴉片,「上半年他兄弟回來了,說是從九州外國來,來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視了的。」

  我看著她紅紅的裂縫,那裡面根本無所謂眼珠,是淚囊炎,是結膜炎,是日照煙燻……抑或是來自太多往事的輻射,灼得眼球腐爛了?

  「她也是沒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時候,生不出呵。那時候又沒郎中,沒醫院,就請滿貴拿菜刀來破肚子,殺豬一樣。可惜,奶崽還是沒留下來。她哭呵,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是這樣?」

  「她還在長沙麼?」

  「還在。」

  「享福了。可惜,聽說她就是沒有後人。」

  「她退休了,想回來住一段。」

  「老屋沒有了,回來做甚麼?又沒有一男兩女,回不來的,回不來囉。」她輕輕嘆了口氣,擦了擦眼睛。

  我後來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沒有後人的婦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對先人和敗壞風水。為此,她們生前經常裸體野臥,據說南風可使她們受孕。又經常吃蜂窩與蒼蠅,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強的昆蟲當成了助孕的神藥。如果這些法子還是不奏效,恥辱的女人們要麼自殺,要麼遠走他鄉。麼姑當年進城去當保姆,大概就是迫於這種無後的輿論壓力?在我的想像中,她當然也是坐過這樣的船遠行,看到過船下的波紋,水草,倒影,還有晃晃蕩盪的卵石——這條河流幾千年來艱難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經搖進了一片樹蔭。船身偏斜,錨聲叮噹,船客腳步聲已叭叭離船上岸。一群背著竹簍的女子突然你擠我靠地發出一陣亮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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