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3:23 作者: 韓少功

  仁寶下山耍了幾日,順便想打打零工,交交朋友。要是機會好,找個機會做上門女婿也不錯。他聽說前幾天有一隊槍兵從千家坪過,覺得太好了。嘿,這不就是要開始了麼?可槍兵過就過了,既沒有往雞頭寨去改天換地,也沒邀他去暢談一下什麼理想,使他相當失望。倒是有一個買炭的夥計從山裡慌慌地出來,說雞頭寨與雞尾寨行武了,還說馬子溪漂下來了一具屍體,不知為什麼腳朝上頭朝下,泡得一張臉有砧板大,嚇死人……

  仁寶嚇了一跳:還果真打起來了麼?

  他在外面人緣很廣,在雞尾寨也有一位窯匠朋友,一位銅匠朋友,一位教書匠朋友,堪稱莫逆,不可傷情面的。如今打什麼冤家呢?同飲一溪水,同燒一山柴,大家坐攏來喝杯酒吃碗肉不就結了?

  仁寶回到了寨子裡,發現父親臉色蒼白,重傷在床——那天他去坐樁,被一個砍柴的發現,把他救了回來,但下體的傷口一時半刻封不了疤。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會尋絕路?」

  「坐樁沒死成,興怕也會被氣死。」

  「崽大爺難做,沒得辦法呵。」

  「你看渠個臉相,吊眉吊眼的,是個克爹的種。」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他娘故得那樣早,恐怕也是被克的吧?」

  ……這一類話,從耳後飄來,仁寶不可能沒聽到。他跪在老爹的床前,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在地上砸出幾個響頭,又去借穀米給仲裁縫做了一頓乾飯。見裁縫還是不理他,便毫無意義地掃了掃地,毫無意義地踩死了幾隻螞蟻,毫無意義地把馬燈罩子再研究了片刻,怏怏地往祠堂而去。

  祠堂門前一圈人,都頭纏白布條,正談論著打冤家的事。這似乎是仁寶重建形象的好機會,只是大家都紅了眼,紅得仁寶也有幾分激動,一開腔竟完全忘了自己回寨子來的初衷。「雞頭峰嘛,這個,當然麼,是可以不炸的。請個陰陽先生來,做點關口,什麼邪氣都是可以破掉的是不是?」他顯出知書識禮的公允,「不過話說回來,說回來。他們姓羅的明火執仗打上門來,也欺人太甚不是?小事就不要爭了,不爭了——」他閉著眼睛拖出長長的尾音,接著惡狠狠掃了眾人一眼,「但我們要爭口氣,爭個不受欺!」

  「仁寶說得對,我們被他們欺侮太久了!」一個漢子說。

  仁寶受到鼓舞,說得更為滔滔不絕:「人心都是肉長的,總得講個天地良心吧?莫說是你們,我對雞尾寨的人怎麼樣?他們來了,我沖豆子茶,豆子是要多抓一把的。到時候吃飯,我油鹽是要多下一些的。怎麼能翻臉不認人呢?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口氣,對這樣不知好歹的畜生,你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打冤家的正義性,由他以新的方式再次解說。眾人如果不覺得他的道理有多新鮮,至少覺得那惡狠狠的掃視還是很感人。他眯著眼睛看出這一點,看到自己忤逆不孝和怕死躲戰的惡名幾乎消除,更為興高采烈,把衣襟嚓的一下撕開,掄起一把山鋤,朝地上狠狠砸出一個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呸!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帶,勇猛地在祠堂衝進衝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起敬。

  從這一天起,他似乎成了個預備烈士,總像要開始什麼大事,在寨子內外無端地游來轉去,好像在巡視哨卡,又好像在檢查熬硝一類備戰工作,無論看一棵樹還是一塊岩石,都鎖著眉頭目光凝重,有種出征臨戰之際壯士一去不復還的肅穆。轉游完了,他見人就心情沉重地囑託後事:「金哥,以後家父就拜託你了。我們從小就像嫡親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趕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歸陰府了。你給吾的好處,吾都記得的……」

  「二伯爺,腰子還陰痛麼?你老要好好保重。以前很多事只怪吾沒做好。吾本來要給你砍一屋柴火,但來不及了。那次幫你墊樓板,也沒墊得齊整。往後的日子裡,你想吃就吃點,要穿就穿點,身子骨不靈便,就莫下田了。侄兒無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這幾句還是煩請你把它往心裡去……」

  「慶嫂子,有件事早就想找你說一說。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千萬莫記恨。有一次我偷了你的兩個菜瓜,給窯匠師傅吃了,你不曉得。現在吾想起來,臠心蒂子都是痛的。吾今日特地來說聲得罪了,對不起呵。你要咒就咒,你要打就打……」

  「麼姐……你……你在洗衣麼?這一次實在是沒辦法了。你千萬莫難過,千萬莫傷身子。吾是個沒用的人,文不得,武不得,連幾丘田也做不肥。不過人生一世,總是要死的。這一點我明白。八尺男兒,報家報國,義不容辭。你話呢?好些事眼下也沒法講了。反正只要你心裡還有一個石仁哥,我也就落心落意去了。你千萬……硬朗點,形勢總會好的。吾這就告辭了……」

  他很能克制悲傷,不時縮縮鼻子。

  弄得連最討厭他的麼姐也都有些戚戚然,淚水奪眶而出。「石仁,你不要這樣,我以前也不是真恨你……」

  「不,吾決心已定。」他低著頭,望著路邊一塊破瓦片。

  「不是說不打了嗎?」

  「你也相信?」他悲壯地一笑。

  幾天下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不知道他馬上要幹什麼。聽見他的皮鞋子還是在石階上響來響去,發現他還沒有去赴湯蹈火。好在寨子裡這一段很亂,又是雞上屋,又是牛吃禾,又是辦喪事和操武藝,眾人沒顧上研究這位大英雄。甚至也慢慢習慣了。要是他不忙,眾人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這一天,從雞尾寨傳來消息:對方準備告官。這樣雞頭寨也得有所準備,仁寶在外面的腳路廣,更得有所作為才對。不過他並沒有同官府打過交道,對文書款式沒有太多把握。兩位老人想了想,記起仲裁縫說過的什麼,對提筆的那位說:「興許,叫稟帖吧?」

  仁寶想起了什麼,搖搖手:「不是不是,叫報告。」

  「稟帖吧?」

  「是報告。」

  「總得有上有下,要講點禮性。」

  「要講禮性,報告就最禮性了。」仁寶寬容地一笑,「沒錯的,沒錯的。」

  「你去問你叔叔。」

  「他只懂些老皇曆,曉得個屁呵。」

  「你讀過好多書?他讀過好多書?」

  「現在還讀什麼書?下邊人都看報紙了。」

  「下邊人打個屁也是香的?什麼報告不報告,聽起來太戳氣了。」

  「伯爺們,大哥們,聽吾的,絕不會錯的。昨天落了場大雨,難道老規矩還能用?我們這裡也太保守了,真的。你們去千家坪視一視,既然人家都吃醬油,所以都照鏡子,都穿皮鞋。你們曉不曉得?鬆緊帶子是什麼東西做的?是橡筋,這是個好東西。馬燈燒的是什麼東西?是汽油,也是個好東西。你們想想,還能寫什麼稟帖麼?正因為如此,我們就要趕緊決定下來,再不能猶豫了,所以你們視吧。」

  眾人被他「既然」、「因為」、「所以」了一番,似懂非懂,半天沒答上話來。想想昨天確實落了雨,就在他「難道」般的嚴正感面前,勉強同意寫成「報帖」。

  接下來又發生一些問題。老班子要用文言寫,他主張用什麼白話寫;老班子主張用農曆,他主張用什麼公曆;老班子主張在報告後面蓋馬蹄印,他說馬蹄印太保守了,太難看了,太污濁了,只能惹外人笑話,應該以什麼簽名代替。他時而沉思,時而寬容,時而謙虛地點頭附和——但附和之後又要「把話說回來」,介紹各種新章法和新理論,儼然一個通情達理的新黨。

  「仁麻拐,你耳朵里好多毛!」丙崽娘忍無可忍,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哪來這麼多彎彎腸子?四處打鑼,到處都有你,都有你這一坨狗屎!」

  「嬸娘……」仁寶嘿嘿一笑。

  「哪個是你嬸娘,呸呸呸……」丙崽娘抽了自己嘴巴一掌,眼眶一紅,眼淚就流出來,「你曉得的,老娘的剪刀等著你!」

  說完拉著丙崽就走。

  人們不知丙崽娘為何這樣悲憤,不免悄聲議論起來。仁寶急了,說她是個神經病,從來就不說人話麼。然後忙掏出幾皮菸葉,一皮皮分送給男人們,自己一點也不剩。加上一個勁地討好,他雞啄米似的點頭哈腰,到處拍肩膀和送笑臉,慷慨英雄之態蕩然無存。事後一個漢子揪住仁寶逼問:「你對德龍家的到底怎麼樣了?她硬是吃得下你。」仁寶捶胸頓足地說:「老天在上,我能怎麼樣?她是我嬸娘,一個禾場滾子。我就是雞巴再騷,不怕她碾死我?」漢子上下打量仁寶一眼,還是半信半疑。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