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10:03:20
作者: 韓少功
為什麼祭穀神不用豬羊而要用人肉,為什麼殺人得殺個男人,最好是鬚髮茂密的男人……這些道理從來無人深究。
有些寨子祭穀神,喜歡殺其他寨子的人,或者去路上劫殺過往的陌生商客,但雞頭寨似乎民風樸實,從不對神明弄虛作假,要殺就殺本寨人。抽籤是確定對象的公道辦法,從此以後每年對死者親屬補三擔公田稻穀,算是補償和撫恤。這一次,一簽搖出來,搖到了丙崽的名下,讓很多男人鬆了口氣,一致認為丙崽真是幸運:這就對了,一個活活受罪的廢物,天天受嘲笑和挨耳光,死了不就是脫離苦海?今後不再折磨他娘,還能每年給他娘賺回幾擔口糧,豈不是無本萬利的好事?
聽到這消息,丙崽娘兩眼翻白,當場暈了過去。幾個漢子不由分說,照例放一掛鞭炮以示祝賀,把昏昏入睡的丙崽塞入一隻麻袋,抬著往祠堂而去。不料只走到半道,天上劈下一個炸雷,打得幾個漢子腳底發麻,暈頭轉向,齊刷刷倒在泥水裡。他們好半天才醒過來,嚇得趕快對天叩拜,及時反省自己的罪過:莫非穀神大仙嫌丙崽肉少,對這個祭品很不滿意,怒沖沖給出一個警告?
這樣,丙崽娘哭著鬧著趕上來,把麻袋打開,把咕咕嚕嚕的丙崽抱回家去,漢子們也就沒怎麼攔阻。
重新商議,重新搖簽,殺了另一個短命鬼,是後來的事。不過像很多寨子一樣,雞頭寨這次祭過穀神以後還是災厄未除,地上依然大旱,下種的秋玉米沒怎麼出苗,稻田裡的蟲子也沒退去。人們更恐慌了,不僅把周邊山上的野菜挖了個遍,不僅把鐲子耳環都拿去換糧食,而且鬼鬼祟祟張惶失措摩拳擦掌準備炸掉雞頭峰——這是一位巫師的主意。據這位巫師一邊揪鼻涕一邊說,流年不利,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雞精在作怪。你們沒看見麼?雞頭峰正衝著寨子裡的田土,把五穀收成都啄進肚子裡去啦。
巫師抓狂時發出的大聲雞叫,給人們印象很深。
風聲傳出去,七里路以外的雞尾寨立刻炸了鍋。道理是這樣:若斬了雞頭,雞尾還如何出糞?沒有雞尾出糞,雞尾寨還拿什麼豐收五穀?要知道,雞尾寨是個大寨,有幾百號人口,在寨前的石頭大牌坊下進進出出,全靠叫雞精一個糞門的照顧,近年來比較富足。那寨子出了一些讀書人,據說有的在新疆帶兵,回鄉省親都是坐八人大轎。每逢過年,那寨子裡家家宰牛,牛叫聲此起彼落,牛皮商也最喜歡往那裡鑽。
不僅雞頭吃谷雞尾出糞的說法,一直在暗暗流傳使兩寨生隙,而且雞尾寨去年一連幾胎都生女崽,還生了什麼葡萄胎,也是兩寨不和的原因。有人說,雞尾寨路口的一口水井和一棵樟樹,就是保佑全寨的陽根和陰穴,是寨子裡發人的保障。一年前有雞頭寨的某後生路過那裡,上樹摸鳥蛋,弄斷一根枝椏,不就傷了雞尾寨的命根?那後生還往井裡丟了一隻爛草鞋,不就是鬧出什麼葡萄胎的根由?……眼下,舊恨未消新仇又起,賊坯子們還要炸掉雞頭峰,也太歹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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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初次交手,是在兩寨交界處吵了一架,還動起了手腳。雞尾寨有人受傷,腦袋上留下一條深溝,嘴裡大冒白色泡沫。雞頭寨也有人掛彩,腸子溜到肚皮外,帶血帶水地拖了兩丈多遠,被旁人撿起來,理成一小堆重新塞回肚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寨子裡鑼聲大震,人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條,家家大門上都倒掛著一條長褲,祖宗牌位前還有人們咬破手指灑下的血跡。這都是決一死戰的表示。看著大人們忙著扛樹木去寨前堵路設障,或是在階前嚯嚯地磨刀,丙崽倒是顯得很興奮,大概把熱鬧當成了過年的景象。他到處喊「爸爸」,搖搖擺擺地敲著一面小銅鑼,口袋裡裝有紅薯絲,掏出來一兩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來兩條狗跟著他轉。他對仲裁縫家的老黑狗會意地一笑,又朝兩棵芭蕉樹哇地叫囂了一聲,看見前面有一條牛,又低壓著腦袋,朝那邊一頓一頓地慢跑。
幾個娃崽也在路口瘋玩,看見了他。
「視,寶崽來了。」
「他沒有叔叔,是個野崽。」
「吾曉得,渠是蜘蛛變的。」
「根本不是,渠的媽媽是蜘蛛變的。」
「要渠磕頭,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吃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把他揪到一堆牛屎前,逼他跪下去,鼻尖就要頂著牛糞堆了。「張嘴,你張嘴!」他們大喊。
幸好來了一群大人,才使娃崽們停止胡鬧,遺憾地一鬨而散。但丙崽還在那裡久久地跪著,發現周圍已無人影,才爬起來朝四下看看,咕咕噥噥,陰險地把一個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上幾腳,再若無其事地跟上人群,去看熱鬧。
大人們牽來了一頭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乾淨了,鬚毛清晰,屁股頭的胯骨顯得十分突出。濕滑的牛嘴一挪一磨,散發出來自胃裡的一種草料臭。
一個漢子提著大刀走過來,把刀插在地上,脫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得錚亮,刀口一道銀光,柔順而清涼,十分誘人。有花紋的刀柄被桐油擦得黃澄澄的,看來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來,不用你費什麼氣力,就會嚓嚓嚓地朝什麼東西砍去。「吉辰已到,太上顯靈——」隨著有人一聲大呼,鑼鼓齊鳴,鞭炮炸響,那漢子已經喝完酒,叭的一聲,砸了酒碗,拔起刀來,一跺腳,一聲嘿,手起刀落,牛頭就在地動山搖之間離開了牛身,像一塊泥土慢慢垮下來。牛角戳地之時,牛眼還圓圓地睜著,牛頸則像一個西瓜的剖面,皮層裹著鮮鮮的紅肉——沒有頭的牛身還穩穩站了片刻。
娃崽們嚇了一跳。他們不知道,為什麼當牛身最終向前撲倒的時候,大人們都會一齊歡呼起來:
「贏了!」
「我們贏了!」
「我們贏定了!」
「拍死姓羅的那些臭雜種——」
……
其實這是一種戰前預測方式。據說當年馬伏波將軍南征,每次戰鬥之前都要砍牛頭問凶吉,如牛向前倒,就是預示勝利,若牛向後倒,就得趕快撤兵。
人們的歡呼太響亮了,嚇得丙崽上嘴唇跳了一下,咕咕噥噥。他看見有一縷紅紅的東西,從大人們的腿下流出來,一條赤蛇般地彎彎曲曲急躥。他蹲下去捏了捏,感到有些滑手,往衣上一抹,倒是很好看。不一會,他滿身滿臉就全是牛血。大概弄到嘴裡的牛血有些腥,小老頭翻了個白眼。
丙崽娘也提了個籃子來,想看看牛肉怎麼分。聽人家說,沒人上陣的人家沒有肉吃,正噘著嘴巴生氣。一眼瞥見丙崽這血污污的全身,更把臉盤氣大了。「你要死,要死呵?」她上前揪住小老頭的嘴巴,揪得他眼皮往下扯,黑眼珠轉不過來,似乎還望著祠堂那邊。
「×嗎嗎。」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這個催命鬼要磨死我呵?還不如拿你去祭了穀神,也讓老娘的手歇上幾天呵。」
「×嗎嗎×嗎嗎。」
她把丙崽像提貓一樣提回家去。
整整一天,丙崽沒有衣穿,全身赤條條。他似乎還知道點羞恥,沒有出門去巡遊,只是聽到遠處急促地敲鑼,也敲幾下自己的小銅鑼。看見婦女們哭哭泣泣燃著香火去祠堂,他也在水溝邊插上一排樹枝,把一堆牛糞當做叩拜的對象。不知什麼時候,他倒在地上睡了一覺。醒來時覺得寨子裡特別安靜,就再睡了一覺,直到斜斜的夕陽投照在他身上,把他全身抹出了一片金色。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祠堂的大瓦蓋下,嘈雜的腳步聲,叫罵聲,哭嚎聲,鐵器碰撞聲,響在他的周圍。借著閃閃爍爍的松明子,他看不清這裡的全景,只見男女老幼全是頭纏白布,一眼望去,密密的白點起起伏伏飄移遊動。好些女人互相攙扶著,依靠著,摟抱著,哭得捶胸頓足,淚水濕了袖口和肩頭。丙崽娘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時用袖口去擦眼睛,也把眼圈哭紅了,顯得一張娃娃臉很純真了。她坐在二滿家的媳婦旁,用力收縮鼻孔,捉住對方的手,用外鄉口音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開處想,呵?你還有後,有兄弟,有爺娘。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個丙崽也當不得正人用的,比你還苦十倍呵。」
她勸別人莫哭,自己卻帶頭大哭,使對方更加淚水橫飛。
「打冤家總是有個三長兩短。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說不定投個富貴人家,還強了。呵?」
對方還是哭出奇怪聲調,聽上去是剪刀在玻璃上劃出的尖聲。
大概想到了什麼傷心事,丙崽娘拍著雙膝更加大放悲聲,哭得自己頭上的白布條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馬桶腳盆都沒有哇……」
這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正堂里燒了一堆柴火,噼噼啪啪炸出些火光。靠三根大樹支著,一口大鐵鍋架在火上,冒出咕咕嘟嘟的沸騰聲,還有騰騰熱氣沖得屋樑上的蝙蝠四處亂竄。人們聞到了肉香,但人們也知道,鍋里不光有豬肉,還有人肉。按照打冤家的老規矩,對敵人必須食肉寢皮,取屍體若干,切成了一塊塊,與豬肉塊混成一鍋,最能讓戰士們吃出豪氣與勇氣。當然,豬肉油水厚一些,味道鮮一些。為了怕人們專挑豬肉,也為了避免搶食之下秩序混亂,肉塊必須公平分配,由一個漢子站在木凳上,抄一桿梭鏢往鍋里胡亂去戳,戳到什麼就是什麼,戳給誰誰就得吃。這叫吃「槍頭肉」。
前面已經有人吃開了。有的吃到了肺,不知是豬肺還是人肺。有的吃到了肝,不知是豬肝還是人肝。有的吃到了豬腳,倒是吃得很安心。有的吃到了人手,當下就胸口作涌,哇的一聲嘔吐出來。
柴火的熱氣一浪浪襲來,把前排人的胸脯和胯襠都烤燙了,使他們不由自主往後挪。油浸浸的那杆梭鏢映著火光,油浸浸的發亮,不時從鍋裡帶出一點汁水,就零零星星灑下三兩火珠,落入身影后的暗處。一個赤膊大漢突然站起來,發瘋般地大叫一聲:「給老子上人肉!老子就是要吃羅老八的臠心肝肺……」
幾個不甘示弱的漢子也站起來:
嚼羅老八的骨頭!
嚼羅老八的腳筋!
老子要拿羅老八的雞巴伴辣椒!
……
場面有點亂。人影錯雜之際,火光把人影投射在四壁和屋頂,使那些比真人放大了幾倍乃至十幾倍的黑影,一下被拉長,一下被縮短,忽大忽小,忽胖忽瘦,扭曲成各種形狀。
「德龍家的,過來!」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淚眼糊糊的,還在連連拍膝,「吾不要哇,吃命哇……」
「碗拿來。」
「羅老八是我接生的哇,他還喊我乾娘哇……」
「德龍家的,你娘的╳吃不吃?丙崽,你吃!」
丙崽穿著開襠褲,很不耐煩地被旁人推到前面,很不情願地從旁人手裡接過一個碗。他抓起碗裡一塊什麼肺,被燙了一下,嗅了一嗅,大概覺得氣味不好,翻了個白眼,連碗帶肺都丟了,朝母親懷裡跑去。
「你要吃!」有人把肺塊撿起來,重新放在碗裡。
「你非吃不可!」很多油亮亮的大嘴都衝著他叫喊。
一位白鬍子老人,對他伸出寸多長的指甲,響亮地咳了一聲,激動地教誨:「同仇敵愾,生死相托,既是雞頭寨的兒孫,豈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扦的那位漢子,把碗再次塞到他懷裡,於是屋頂上出現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手影。
丙崽看著屋頂上黑影,哇的一聲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