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0:03:16 作者: 韓少功

  女人們白天愛串人家,偷偷地沿著屋檐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茶水喝乾了幾吊壺,尿桶里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面色發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槌,罷休而去。

  一般來說,她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說,哪個男人暗取了哪個女子的一根頭髮,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說,哪個女子未婚先孕,用大涼的藍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個滿身長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時候,她們也討論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里居然沒下一場雪;還有丙崽娘去嶺那邊接生帶回的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裡被一條大蜈蚣咬死,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果有隻腳被老鼠吃去一半——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後來又有人說,三阿公並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後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裡大部分禾苗都凍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後暴熱,田裡又多蟲,稻穀都長成了草。糧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話題。家家都覺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覺得米桶太淺,一舀就見底。有人開始借谷,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桶里有谷沒谷的,都踴躍地借,大張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別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她這幾年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貓糧。祠堂里不能沒有貓,不然老鼠啃了族譜和牌位怎麼辦?攪了祖宗的安寧怎麼辦?養貓也不能沒有貓糧。丙崽娘每年從公田收成里分得兩擔谷,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憐那隻餓貓,只吃點糠粉野菜,餓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樣尖叫。

  靠這隻老貓,娘崽兩個居然混過了春荒。大家似乎知道這個中機巧,有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她橫眉橫眼,裝著沒聽見就是。

  一直借到寨子裡人心惶惶,女人們又開始談起殺人祭穀神。丙崽娘有點興高采烈,積極投入了這場對穀神的議論。得閒的時候,就帶上針線鞋底,拉上丙崽,矮胖的身子左一頓,右一頓,屁股磨進一家家高大的門檻。對一些沒聽說過穀神的女崽,她諄諄教導:這可是個老規矩吶。不殺人是不能祭穀神的,要殺人就要殺個男的,選頭髮最密的殺,肉塊都分給狗吃。殺到哪一家,就叫哪一家「吃天糧」……說得女子睜大眼睛,臉色發白,相互擠靠得越來越緊,她又笑起來,神秘地壓低聲音:「你屋裡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男人頭髮鬍子都稀麼……不過,也不蠻稀。」或者說:「你屋裡不會吃天糧的,放心。你竹哥太瘦了,沒有幾斤肉,不過……也不蠻瘦。嗯啦。」

  她圓睜雙眼,把一戶戶女人都安慰得心驚肉跳之後,才彎著一個指頭,把碗裡的茶葉扒起來,嚼得吱吱響,嚴肅認真地告別:「吾去視一下。」

  「視一下」有很含混的意思,包括我去打聽一下,我去說說情,有我做主,或者是我去看看我的雞塒什麼的,都通。但在女人們的恐慌中,這種含混也很溫暖,似乎也值得寄予希望。

  實在是割野蔥去了。

  然後是看雞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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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塒那邊就是仁寶父子的家。丙崽娘看完雞塒,總是朝那邊望一眼。這一眼的意思也很模糊,似乎是招呼,似乎是警惕,似乎是窺探隱私,似乎是不示弱地挑戰:看你能把我怎麼樣?每天都這樣偷偷地望幾眼,叫仲裁縫心裡貓抓似的。

  仲裁縫恨女人,尤恨丙崽他娘,那個圓不圓癟不癟的傢伙。說起來,她還算他的弟媳,又與他為鄰,兩家地坪相連樹蔭相接,要是拆了牆壁,大家會發現對方也不過是吃飯、睡覺、訓兒子,沒什麼兩樣。但越接近就越看得清楚,看出些不一樣來。丙崽娘常常挑起一竹篙女人的衣褲,顯眼地曬在地坪里,正衝著裁縫的大門,使他一出門就覺得晦氣,這不是有辱斯文麼?她還經常在地坪里攤曬一些胞衣,作為大補佳藥拿去吃,或賣錢。那些婆娘們腹中落下來的肉囊,有血腥氣,在曬席上翻來滾去的,曬出一條條皺紋,恰似一個個鬼魂,令人鬚髮倒豎。

  不過,這一切都不如她那眼光可惡。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瞅一眼,有毫無理由的理由,有毫不關心的關心,像投來一條無形的毒蛇。堂堂仲滿的兒子就是被這樣的毒蛇纏住,亂了輩分,毀了倫常,鬧出一些惡濁不堪的閒言,豈不是往他仲滿耳朵里灌膿?

  「妖怪!」

  有一天,仲裁縫在大門口怒罵。

  地坪里沒有他人,只有丙崽娘。她架起一條腿,撕剝腳皮,哼了一聲,吐出一口痰,又恨恨剝下兩大塊繭皮。

  就這樣交了惡。

  但仲裁縫從來不對丙崽做手腳。有一回,小老頭怯怯地來到他家門口,研究了一下他臉上的麻子,吐了兩個痰泡,把一團綠色鼻涕抹在布料上。裁縫忍無可忍,但還是沒有惡語,只是橫了一眼,旋即把布料塞進灶口,燒了。

  避女人與小子,乃有君子之風。仲裁縫算不算君子,不好說。但他從不與女人交道,從不同後生笑鬧,在寨子裡是個頗有「話份」的長者。話份在這裡也是一個含糊概念,初到這裡來的人許久還弄不明白。似乎有錢,有一門技術,有一把鬍鬚,有一個很出息的兒子或女婿,就有了所謂話份。後生們都以畢生精力來爭取話份。

  有話份,就意味著有人來聽你說話。仲裁縫粗通文墨,自婆娘早死之後,孤獨度日,睛耕雨讀,翻破了幾本六叔留下來的線裝書,知道不少似真似假的舊事。晉公子重耳、呂洞賓、馬伏波,還有他最為崇拜的賢相諸葛亮,都常在他嘴中出入。尤其是坐在火塘邊的時候,他把竹煙管喝得嗬嗬的響,慢條斯理說一句,停半天再說一句,三個字一頓,五個字一斷,間或夾上一聲「哎」,久久沒有下文,目光茫茫然,不像是在同聽者說話,而是在同死去的先人禪對。後生們望著他臉上幾顆冷峻的陰麻子,不敢催促他。

  「汽車算個卵。」他說,「臥龍先生,造了木牛流馬,逢山過山,逢水過水。只怪後人太蠢,就失傳了。」

  他還說:「先人一個個身高八尺,力敵千鈞,日行三百。哪像現在,生出那號小雜種,茄子不是茄子,豆角不是豆角。」

  大家知道他是說丙崽。

  「先人真有那麼高大?」有個後生表示懷疑,「上次我們挖墳磚,挖出來的骨頭同我們的差不多,沒長到哪裡去呵。」

  「曉得什麼!」仲滿哼了一聲,「人死了,骨頭就縮了。」

  「那年千家坪唱戲,諸葛亮還是個矮子。」

  「書真戲假,戲台上的事能信麼?」

  他越這樣崇敬古人,越覺得日子不順心。搖著蒲扇,還是感到悶,鼻尖上直冒汗——呸,妖怪,先前哪有這麼熱呢?那時候六月天的夜裡也要蓋被子呵。他覺得椅子也很不合意,吱吱呀呀叫得很陰險——妖怪,如今的手藝也真是哄鬼呵,哪像先前一張椅子,從出嫁坐到做外婆,還是緊緊實實的。想來想去,覺得沒有了臥龍先生,這世道恐怕是要敗了,這雞頭寨怕是要絕人了。

  眼下,聽人們都在議論天災,議論殺人祭穀神,聽得讓人煩。他坐在家裡不知要如何才好。好像出了點問題,仔細思量,才知是自己肚子餓。近來很少有人接他去做衣,即使接他去做上門工,主家的飯食也越來越稀軟——此事最不可容忍。人是鐵,飯是鋼麼,人吃飯怎麼成了豬吃潲?如果米飯不是粒粒如鐵砂,他情願不摸筷子。當然,更讓他寒心的是,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他五十歲大壽。想想看,壽星佬居然餓著,這日子還能過?

  「仁拐子!」他叫喊。

  沒有人回答。

  「仁拐子,要舂米啦!」

  他又喊了一聲,上樓去找找,還是沒有找到米,只有半籮癟殼谷,充其量只能拿來喂喂雞。還有去年攢下來一擔包穀和幾十個南瓜,竟然也不翼而飛。他往兒子的房間看看,發現那鋪蓋上全是灰土,還有老鼠屎,看來很久沒有人睡過,使他不免吃了一驚。

  他明白了什麼,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啪啪兩下,狠抽自己的耳光。「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呵。老子前世作了什麼孽?……」

  他看見牆邊幾個大瓦罈子,很久沒有裝酸菜了,倒立在那裡,像幾個囚犯受著大刑,永遠倒栽在那裡。他還看見一具棺木,不知是仁寶為誰準備的,橫霸中央,不可一世。有一隻老鼠鑽出棺材,在牆根一晃即逝,更讓他明白了什麼。妖怪!對了,就是這個妖怪——他夢見過的,這傢伙眼紅足赤,抹了胭脂一般,拱手而立,眼睛滴溜溜地轉,還同情地沖他一笑。這不就是古書上說的紅眼媚鼠嗎?不就是德龍家那妖婆附體的精怪嗎?仁拐子一定是被它媚住的,是被它勾了魂魄的。

  仲裁縫氣喘吁吁,下樓找到鐵尺,回頭找媚鼠算帳。一鐵尺打過去,咣地破了個罈子,老鼠尾巴又縮進壁縫去了。他跑到另一房間,撬破一個木櫃,捅爛兩隻篾簍,還是沒有成功捕殺。他咚咚咚地躥到樓下,對可疑之處一律給予驚天動地的檢查。一瞬間,碗缽爛了,吊壺也倒了,桌椅板凳都苦苦地跪倒或趴下,塵灰到處飛揚。當他引火大燒鼠洞的時候,一不小心,黑油油的帳子又接上火,燎起熱爆爆的一片金黃色光亮。

  幸虧老黑狗前來相助,媚鼠總算被他找到,被他戳死,六隻肉溜溜的乳鼠也被他斬首,拿到火塘中燒出了一股奇臭。他聽見地坪中有腳步聲,回過頭,沒看見兒子,只有丙崽娘蓬頭散發,半掩胸襟,朝這邊瞄了一眼。

  大概是聞到了奇臭,不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他更加冒火,一咬牙,把老鼠的屍灰泡在水裡,喝了下去。

  他臉發黑,感到丹田之氣已盡,默坐一陣之後出門而去。此時公雞正在叫午,寨子裡靜得像沒有人,只有兩隻蝴蝶在無聲飛繞。對面是雞公嶺一片猙獰石壁,斑斕石紋有的像刀槍,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鎧甲,有的像戰馬長車。還有些石脈不知含了什麼東西,呈深赭色,如淋漓鮮血劈頭劈腦地從山頂瀉下來,一片慘烈的兵家氣象。仲裁縫突然覺得,他聽到了來自那裡的轟隆隆聲浪,聽到了先人們正在對自己召喚。

  路過瓜棚時,見綠葉叢中冒出一張老人的臉。

  「仲爺,吃了?」

  「吃了。」他淡淡一笑。

  「要祭穀神了?」

  「要祭的吧?」

  「輪到誰的腦袋?」

  「聽說……搖簽。」

  「搖簽?」

  「搖到我就好了。」

  「活著是沒什麼意思。」

  「我都活過了五十,該回去了。」

  「誰說不是呢?」

  「省得餓肚皮,省得挑擔子。」

  「還省得蚊子螞蟥咬。」

  「省得日曬雨淋。」

  「省得受兒孫的氣。」

  雙方不再說話。

  山上的樹漫天生長。從茶子坡過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樹上扎了篾條,那都是壽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給自己看壽木,看中了,留個記號,以後每年檢查一兩次,直到自己最終躺進壽木做成的棺材。但仲裁縫很少進山,也一直沒選過壽木,而且憎惡這一棵棵居心不良的鳥樹。君子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死也要有個死威,死得頂天立地,還用得著準備什麼?他提著彎刀進山來,就是要選一處好風景,砍出一個尖尖的樹樁,然後樁尖對準糞門,一聲嘿,坐樁而死,死出個慷慨激昂。他見過這種死法。前些年馬子洞的龍拐子就是一個。他咳痰,咳得不耐煩了,就昂首挺胸地坐死在樁上。後來人們發現血流滿地,樁前的草皮都被他抓破,抓出了兩個坑,翻出了一堆堆浮土,可見他死得慘烈、死得好,不僅上了族譜的忠烈篇,還在四鄉八里傳為美談。

  他選定了一棵松樹,用裁縫的手,不熟練地砍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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