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10:03:26
作者: 韓少功
告官的代表從千家坪回來,說官府收是收下了報帖,但還得派人上山來查勘事實,才能最終斷案。不過從辦案官的臉色來看,好像是凶多吉少。且不說雞尾寨人脈廣,在官場裡有關係,就是說話這一條,雞頭寨也不占上風。他們的口音別出一格,辦案官聽著聽著就發脾氣:「你們說些什麼話?把舌頭扯直了再說好不好?」
爹媽給的舌頭就是這樣,還要怎麼個直法?
「下次再在公堂上講鳥語,先掌嘴三十!」辦案官又說。
加上三位代表一到千家坪就水土不服,又是胸悶,又是頭暈,又是嘔吐拉稀,這官司看來是太不好打,也打不下去的。他們十張嘴頂不了仇家的一張嘴,這官司還能打麼?難怪仲裁縫說過,先民有仇不動朝不告官,是禍是福從來都自己扛,那才是好漢。
告官叫做走「舌道」,叫做文勝。行武叫做走「牙道」,叫做武勝。到底是要用舌還是要用牙,寨子裡分成兩派意見,一時無法統一。有個後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說那天殺牛以占勝敗,結果並不靈。倒是丙崽當時在場咒了句「╳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丙崽有一次從山崖上滾下來,不但沒有死,還毫髮未損,不是神了嗎?丙崽有一次被棋盤蛇咬了一口,不但沒有倒地立斃,還活蹦亂跳手舞足蹈追著蛇要打,不是更神了嗎?這樣一件大神物,只會說「爸爸」和「×嗎嗎」兩句話,莫非就是泄露天機的陰陽二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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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覺得是這個理,於是連忙取來一架滑竿,就是兩根竹子夾一張椅子,把丙崽抬到祠堂前。香火也即刻點燃。
「丙相公……」
「丙大爺……」
「丙仙……」
漢子們伏拜在他面前,緊緊盯住他,對他額上的抬頭紋充滿希望。
丙崽剛坐過滑竿,十分快活,臉上笑紋舒展,鼻涕炸了一個泡。他把停止不動的滑竿踢了一腳,發現它還是不再動,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是不是他要高興了才會顯靈?有人狠狠心,把家裡珍藏很久的一塊粽粑找來,貢獻給雞頭寨第一大高人。丙崽這才興奮起來,急急地掰粽粑,沒抓穩,掉了一塊,其實就掉在他右腳邊,但他腦袋轉起來不靈便,輪著眼皮居然朝左邊望去。這樣個吃法,是吃一半掉一半。每掉一塊,他照例去找,照例找錯了方向。有時也能陰差陽錯,發現了前幾次掉下的碎粑,他撿起來就往嘴裡塞。
他拍拍巴掌,聽見了麻雀叫,仰頭輪了個方向不夠準確的白眼。最後指定了一個方向:「爸爸。」
好,終於有了結果。照事先的約定,他叫「爸爸」就意味著舌道,意味著官司還得繼續打。主張用舌的一派因此歡欣鼓舞,一顆懸心總算落到實處。不過,主張牙道的一派還是猶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它意思。比方他手裡的粽粑總是掉了一半,就沒什麼意味嗎?嘴裡吹了一個涎泡,又是什麼含義?至於他的手指朝上,所指之處有祠堂一個尖尖的檐角,向上彎彎地翹起,像一隻黑色老鳳舉翅欲飛。那不會是更重要的指點吧?
「渠是指麻雀,還是指樹?」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說要言和?」
「胡說,檐和炎同音,雙火為炎麼。他是說要用火攻。」
爭了半天,天意又變得茫然難測。
不管是出於天意還是人意,這一天戰端再起。雞尾寨的人主動殺上山來。先是濃煙滾滾,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順著南風,很快就燒焦了雞頭寨的前山,直燒得鳥雀亂飛,一根根竹子炸得驚天動地,黑黑的菸灰到處降落。要不是僥倖碰上一場雨,整個寨子連同後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慘遭毒手。接下來,一夥滿臉塗著血污的男女,據說嘴裡念了刀槍不入的金剛咒,據說頭上淋了祛邪避禍的狗血酒,越過大木橫陳的路卡,操持刀槍哇哇哇往上沖,如同閻王殿開了大門。他們與迎戰的壯丁們混成一團,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啃,經常分不清你我敵友。殺紅了眼的時候,一鋤頭挖到自家人也是難免的。看花了眼的時候,對著一個樹蔸大砍大殺也有可能。殺呵,殺呵,殺呵——殺你豬婆養的——殺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顆離開了身子的腦袋還在眨眼。一截離開了胳膊的手掌還在抓撓。一具沒有腦袋的身子還在向前狂跑。很多人體就這樣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紅色或淡紅色的鮮血,迅速噴紅了草坡和田土,匯入了乾枯的溝渠……這一天夜裡,特別安靜。
活下來的人似乎被遍地鮮血嚇懵了,震呆了,已經不知道哭泣,已經沒有淚水。只有竹義家的媳婦瘋了,在寨子裡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戲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異常活躍,被空氣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嗚嗚亂叫,鬚毛奮張,兩耳豎立。它們也許太餓了,紛紛擠出門縫和跳越石牆,身體拉成一條直線,向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溝里找到屍體,撕咬著,咀嚼著,咬得骨頭咯咯咯脆響。一隻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圓,打著飽嗝,眼睛紅紅的,在茅草中躥來躥去時鬧出很大動靜。它們所到之處都會有血跡。肉塊也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有時你去灶房,無意中搬開一捆柴火,也許會發現柴彎里滾出一隻陌生的手或者腳。
把人肉吃習慣以後,它們對活人也變得很有興趣,總是心懷叵測地跟著人影。尤其是見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異樣,它們就會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長長的舌頭活潑得像一條飄帶,一片水波,等待著什麼結果發生。據說竹義家的阿公有次在樹下瞌睡,竟被狗誤認成屍體,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喚狗來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來了,嗅一嗅,又舔舔舌頭走了,似乎對糞便已喪失熱情。它們剛才聽到召喚,不得不來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過於趾高氣揚,顯得它們富貴並不忘舊情。
於是寨子裡屎多了,蒼蠅多了,到處都臭起來。丙崽娘遇到二滿家的媳婦,縮了縮鼻子,「你身上怎麼有股臭味?」
竹義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兩人嗅了一陣,發現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連棒槌和竹籃也有股怪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空氣早就臭了,連嘴裡說出的話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詡自己娘家是大戶,最為乾淨整潔,因此她從來活得與眾不同,即便時逢亂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舉喪,她還是貴人習慣依舊,帶上草把和茶枯,把丙崽拉到水井邊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糧實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不管用,只是洗淨了丙崽的屁股,褲子與椅子上的臭味卻怎麼也洗不掉。她喘著氣,翻著白眼,兩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
不知自己是怎樣醒來的,是怎樣摸回家的。沒有被狗咬,恐怕就是萬幸。她聽著窗外的激情狗吠,望著蚊帳上和牆上密密麻麻的蒼蠅,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怎麼把吾丟到這個黃連罐里來了,一丟就是幾十年哇……」
丙崽怯怯地看著她,試探著敲了一下小銅鑼,想使她高興。
她望著兒子,手心朝上推了兩把鼻涕,慈祥地點頭:「來,坐到娘面前來。」
「爸爸。」兒子穩穩地坐下了。
「你一定不能死,你一定要活下去。伢呵,你要去找你那個砍腦殼的鬼!」
她咬著牙關,兩眼像對對眼,黑眸子往鼻樑擠,眸子之外有一圈寬寬的眼白,讓丙崽有些驚慌。
「×嗎嗎。」他輕聲試了一句。
「你要去找你爸爸,他叫德龍,淡眉毛,細腦殼,會唱些瘟歌。」
「×嗎嗎。」
「你記住,他興許在辰州,興許在岳州,有人視過他的。」
「×嗎嗎。」
「你要告訴那個畜生,他害得吾娘崽好苦呵。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人家哪個願意正眼朝我們看一眼?要不是祠堂里的一份貓糧,吾娘崽早就死了。要不是你娘不要臉,把一張臉皮任人踩,吾娘崽也早就死了。你要一五一十都告訴那個畜生——」
「×嗎嗎。」
「你要殺了他!」
丙崽不吭聲了,上嘴唇跳了跳。
「吾曉得,你聽懂了,聽懂了的。你是娘的好崽。」丙崽娘笑了,眼中溢出一滴淚。
她輕輕拍著丙崽,把對方哄睡了,然後挽著個菜籃,一頓一頓地上山去,大概是去采野菜。但她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各種傳說,有的說她被蛇咬死了,有的說她被雞尾寨的人裁了,還有的說她碰上岔路鬼,迷了路,丟了魂,最後摔到山崖下……據說有人看見過她的一隻鞋子掛在樹上。
這些都無關緊要。寨子裡已經減少很多人,再減少一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丙崽一直在等母親歸來。太陽下山,石蛙呱呱地叫,門前小道上的腳步聲漸稀,他還沒有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好像有很多蚊子,咬得他全身麻麻地直炸。小老頭使勁地撓著,撓出了血,憤怒起來。他要報復蚊子,便把椅子推倒,把茶水潑在床上,把柴灰灌到吊壺裡。一塊石頭砸過去,鐵鍋也叭的一聲裂開。他顛覆了一個世界。
一切都沉入暗夜中,門外還是沒有熟悉的腳步聲。只有寨子裡的隱隱哭聲,有鄰居木樓里麻子臉裁縫斷斷續續的呻吟。
小老頭在蚊蟲的包圍下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肚子餓,踉踉蹌蹌地走出寨子。月亮很圓,很白,濃濃的光霧照得遍地如白晝,連對面山上每棵樹和每棵草,似乎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溪那邊,嘩嘩響處有一片銀光灼灼的流水,大片銀光中有幾團黑影,像捅出了幾個洞,其實是雄踞水中的巨石。石蛙已經沉寂,大概它們也睡了。但遠處不知何處傳來的密集狗吠,像傳說著什麼夜裡發生的大事。
丙崽咬著指頭繼續走。媽媽曾帶著他出外接生孩子。也許媽媽現在就在那些地方,他要去找。他在月光下走著,在籠罩大地的雲霧之中走著,上身微微前傾,膝蓋悠悠地一晃一晃,像隨時可能折斷。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他踢到了一個斗笠,又踢到了一個藤編的盾牌,空落落地響。他咕嚕了幾聲,撒了一泡尿,把盾牌狠踩了一腳。他發現前面躺著一個人,是女的,有散亂的長髮,但丙崽從來沒有見過。他搖了搖她的手,打她的耳光,扯她的頭髮,見她總是不能醒來。他手摸女人的乳房,知道這肥大的東西可以吃,便捧著它吸了幾口,不過沒吸到什麼滋味,只好掃興地撒手。他發現這個女人的腹部很柔軟,有彈性,便騎上去,又是後仰又是上跳,感覺自己瘦尖尖的屁股十分舒服。
「爸爸。」小老頭累了,靠著肥大乳房,靠著這個很像媽媽的女人睡了。兩人的臉都被月光照得如同白紙。還有耳環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