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 一
2024-10-04 10:03:06
作者: 韓少功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
能在地上爬來爬去的時候,他就被寨子裡的人逗來逗去,學著怎樣做人。很快學會了兩句話,一是「爸爸」,二是「×媽媽」。後一句粗野,但出自兒童,並無實在意義,完全可以把它當作一個符號,比方當作「×嗎嗎」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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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年過去了,七八年也過去了,他還是只能說這兩句話,而且眼目無神,行動呆滯,畸形的腦袋倒很大,像個倒豎的青皮葫蘆,以腦袋自居,裝著些古怪的物質。吃飽了的時候,他嘴角沾著一兩顆殘飯,胸前油水光光一片,搖搖晃晃地四處訪問,見人不分男女老幼,親切地喊一聲「爸爸」。要是你大笑,他也很開心。要是你生氣,沖他瞪一眼,他也深諳其意,朝你頭頂上的某個位置眼皮一輪,翻上一個慢騰騰的白眼,咕嚕一聲「×嗎嗎」,掉頭顛顛地跑開去。
他輪眼皮是很費力的,似乎要靠胸腹和頸脖的充分準備,運上一口長氣,才能翻上一個白眼。掉頭也是很費力的,軟軟的頸脖上,腦袋像個胡椒碾錘搖來晃去,須甩出一個很大的弧度,才能穩穩地旋到位。他跑起路來更費力,深一腳淺一腳找不到重心,靠整個上身儘量前傾,才能劃開步子,靠目光扛著眉毛儘量往上頂,才能看清方向。他一步步跨度很大,像賽跑衝線的動作在屏幕上慢速放映。
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於是他就成了「丙崽」。
丙崽有很多「爸爸」,卻沒見過真正的爸爸。據說父親不滿意婆娘的醜陋,不滿意她生下了這麼個孽障,覺得自己很沒面子,很早就販鴉片出山,再也沒有回來。有人說他已經被土匪裁了,有人說他還在岳州開豆腐坊,有人則說他沾花惹草,把幾個錢都嫖光了,某某曾親眼看見他在辰州街上討飯。他是否存在,說不清楚,成了個不太重要的謎。
丙崽他娘種菜餵雞,還是個接生婆。常有些婦女上門來,在她耳邊嘰嘰咕咕一陣,然後她帶上剪刀什麼的,跟著來人交頭接耳地出門去。那把剪刀剪鞋樣,剪酸菜,剪指甲,也剪出山寨一代人,一個未來。她剪下了不少活脫脫的生命,自己身上落下的這團肉卻長不成個人樣。她遍訪草醫,求神拜佛,對著木頭人或泥巴人磕頭,還是沒有使兒子學會第三句話。有人悄悄傳說,多年前她在灶房裡碼柴,曾打死一隻蜘蛛。那蜘蛛綠眼赤身,有瓦罐大,織的網如一匹布,拿到火塘里一燒,氣味臭滿一山三日不絕。那當然是蜘蛛精了。冒犯神明,現世報應,有什麼奇怪的呢?
不知她聽說過這些沒有,反正她發過一次瘋病,被人灌了一嘴大糞,病好了,還胖了些,胖得像個禾場滾子,腰間一輪輪肉往下垂。只是像兒子一樣,間或也翻一個白眼。
母子住在寨口邊一棟木屋裡,同別的人家一樣,木屋在雨打日曬之下微微發黑,木柱木樑都毫無必要地粗大厚重——這裡的樹反正不值錢。門前有引水竹管,有豬屎狗糞,有經常晾曬著的紅紅綠綠的小孩衣褲以及被褥,上面荷葉般的尿痕當然是丙崽的成果。丙崽呢,在門前戳蚯蚓,搓雞糞,抓泥巴,玩膩了,就掛著鼻涕打望人影。碰到一些後生倒樹歸來或上山去「趕肉」——就是去打野豬,他被那些紅撲撲的臉所感動,會友好地喊一聲「爸爸——」
哄然大笑。
被他眼睛盯住了的後生,往往會紅著臉氣呼呼地上來,罵幾句粗話,對他晃一晃拳頭。要不,乾脆在他的葫蘆腦袋上敲一丁公。
有時,後生們也互相逗耍。某個後生笑嘻嘻地拉住他,指著另一位開始教唆:「喊爸爸,快喊爸爸。」見他猶疑,或許還會塞一把紅薯片子或炒板栗。當他照辦之後,照例會有一陣旁人的開心大笑,照例會有丁公或耳光落在他頭上。如果他憤怒地回敬一句「×嗎嗎」,昏天黑地中,頭上就火辣辣地更痛了。
兩句話似乎是有不同意義的,可對於他來說,效果都一樣。
他會哭,哇的一聲哭出來。
媽媽趕過來,橫眉瞪眼地把他拉走,有時還拍著巴掌,拍著大腿,蓬頭散發地破口大罵。如果罵一句,在胯里抹一下,據說就更能增強語言的惡毒。「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渠是一個寶崽,你們欺侮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傢伙何事會從娘肚子裡拱出來?他們吃穀米,還沒長成個人樣,就爛肝爛肺,欺侮吾娘崽呀……」
「視」是看的意思。「渠」是他的意思。「吾」是我的意思。「寶崽」是「呆子」的意思。她是山外嫁進來的,口音古怪,有點好笑和費解。但只要她不咒「背時鳥」——據說這是絕後的意思,後生們一般不會怎麼計較,笑一陣,散開去。
罵著,哭著,哭著又罵著,日子還熱鬧,似乎還值得邊抱怨邊過下去。後生們在門前來來往往,一個個冒出胡樁和皺紋,背也慢慢彎了,直到又一批掛鼻涕的奶崽長成門長樹大的後生。只有丙崽凝固不動,長來長去還是只有背簍高,永遠穿著開襠的紅花褲。母親說他只有「十三歲」,說了好幾年,但他的臉相明顯見老,額上疊著不少抬頭紋。
夜晚,母親常常關起門來,把他穩在火塘邊,坐在自己的膝下,膝抵膝地對他喃喃說話。說的詞語,說的腔調,說話時悠悠然搖晃著竹椅的模樣,都像其他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你這個奶崽,往後有什麼用呵?你不聽話,你教不變,吃飯吃得多,穿衣最費布,又不學好樣。養你還不如養條狗,狗還可以守屋。養你還不如養頭豬,豬還可以殺肉呢。呵呵呵,你這個奶崽,有什麼用啊,睚眥大的用也沒有,長了個雞雞,往後哪個媳婦願意上門?……」
丙崽望著這個頗像媽媽的媽媽,望著那死魚般眼睛裡的光輝,覺得這些嗡嗡的聲音一點也不新鮮,舔舔嘴唇,興沖沖地頂撞:「×嗎嗎。」
母親也習慣了,不計較,還是悠悠然地前後搖著身子,把竹椅搖得吱呀呀地響。
「你收了親以後,還記得娘麼?」
「×嗎嗎。」
「你生了娃崽以後,還記得娘麼?」
「×嗎嗎。」
「你當了官發了財,會把娘當狗屎嫌吧?」
「×嗎嗎。」
「一張嘴只曉得罵人,好厲害咧。」
丙崽娘笑了,笑得眼小脖子粗。對於她來說,這種關起門來的對話,是一種誰也無權奪去的親情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