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蓋子
2024-10-04 10:03:02
作者: 韓少功
我把沉沉的一瓶酒遞過去,問他會不會開蓋子。當時他正與一塊豬腳戀戰,牙縫中彈跳一截筋,還沒騰出口來說話,酒瓶就不見了。
是我右邊的一隻手把它搶去的。「我來開。」年輕的鄉長瞟了他一眼,又看看我,紅撲撲的臉上有憨厚的笑。
這搶酒瓶的動作太快,太猛,已不像是客氣,顯然存在著什麼問題。
對面的兩個人也很有問題,看看咬豬腳的人,沖我笑笑。
那人仍然埋頭艱辛地吃著,直到打飽嗝,抹嘴巴,剔完一排很像真牙的假牙,弓著腰出去洗手,鄉長這才用手觸觸我的膝蓋:「你不能讓他開蓋子。來,喝湯,湯還是蠻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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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最好不要提起蓋子。」
「為什麼?」
「喝湯喝湯,你抱著一碗飯老吃什麼?」
我很納悶,當然不是因為主人責怪我吃飯,而是關於左邊這張空椅子。剛才那個咬豬腳的人就坐在這裡,踏著一雙此地少見的高統套靴,一邊給我敬酒一邊自我介紹,小姓陳,叫夢桃,在國家倉庫看管茶葉。他還同我談了一陣春茶與夏茶的差別以及漢武帝——看他呢帽里正墊了一本薄薄的《西漢小故事》。他和瓶蓋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他洗完手,面色嚴肅地進來了,嘎喳一聲裝上假牙,又猛地咧開笑紋,繼續同我談漢武帝。我開始注意他,把椅子往後挪了挪,發現他的脖子有點可怕,過於鬆弛的頸皮裹著一束管子,隨著口腔運動而柔軟地此起彼伏,使你的頸脖也感覺難受,想往衣領里收縮。那眼睛一旦盯住你,就透出一種似乎知心的友好,勾勾的、呆呆的、陰陰的瞳孔中有黃色、綠色以及褐色的複雜圈環,深不見底,暗無天日,如洞開一條黑暗隧道,還有隧道盡頭浮游著小小亮點——誘惑你走進去。
我也感到有問題了。
鄉長送我回鎮上旅社時,我問他:「那姓陳的老頭莫非……」
「聽說城裡動物園來了個紅毛野人,你見過麼?」
「沒見過。他怎麼到這裡來的?」
「我剛來不久,不清楚。你說世界上真有紅毛野人沒有?興怕是只猴子吧?」
我只好安心地來談談猴子了。
這一天,遇上另一位朋友。他也認識陳夢桃,總算幫我卸下了心頭那隻酒瓶蓋子。是入夜時分,我坐在小鎮旅社的木樓上,目光越過欄杆,投向遠處那座古廟斑駁生苔的磚牆,還有高牆下一片檐瓦和屋脊,深淺相疊,高低錯落,密密排列。炊煙從屋角和瓦縫中絲絲縷縷地滲出,升到空中逐漸淡去,再似有似無地飄落,融融地填滿所有街巷。於是小鎮就如港灣,眾多屋頂恰似停泊於煙波之中的船隊,而屋脊高翹的兩端,自然是舟船的首尾了。
我似乎感到腳下的樓板也在搖晃,還聽到了每座房屋下的嘩嘩水響。
來者一直業餘研究姓氏學,據說到派出所協助人口普查,單憑申報者的姓和名,就能大體判斷對方是否弄錯了自己的籍貫、族源以及輩分,從而補救了不少疏漏,獲得了省里有關部門的重視。多年來,他還偷偷錄載野史,積有文稿半挑箱,視之為珍寶,大概準備藏於名山傳於後世。哪個村子出了個速算神童,哪個村子挖出個紅薯大王,甚至省里某大學鬧風潮的傳聞,他覺得該記的都不會放過。提起陳夢桃,他抿嘴一笑,身朝後半仰,眼睛又像看你又像看屋頂地轉了一下,似有了如指掌的把握。
「你說他?嗯,我當然清楚一點。他是苦役場來的。你知道苦役場麼?那個很有名的苦役場?這些磚瓦很多都是從那裡來的。那裡有幾個窯廠……」
他繼續說下去。我需要省去他的一些繁瑣考據和解說,並適當加一點我的想像,才能整理出下面的故事。事情是這樣——陳夢桃以前身負罪名,曾在苦役場抬石頭,每天換下的衣褲沉甸甸,全有白花花的幾圈粉鹽,一圈比一圈大,是新汗和舊汗凝結而成。他個頭高,抬石頭最吃虧,受到的壓力最大,一旦遇到路面不平,重心從槓棒上偏移過來,泰山壓頂之下就可能有人屎尿橫飛。沒擔多久,他的背駝了,嘴合不攏了,腿上的青筋打成結,成天一臉苦相,連換件衣都肩痛背痛千難萬難,爺哎娘哎地直喊叫。有一天黑早,他被尿憋醒,發現自己根本不能動,暗中摸到了一雙腿,大概是自己的,但發現上面全是泥沙,原來睡覺前自己困得忘了洗腳。他又揪又掐,又拍又打,還是搬不動這兩條腿,好容易把兩根肉棍挪到了床沿,一泡尿還是熱辣辣地流在褲襠里。
他嗚嗚地哭起來。
他去請求管押人員開恩,念他年紀大,給個輕鬆點的差事。那時候苦役場最輕的差事只有一件——埋人。經常有病死的和自殺的人需要處理。還有些完不成勞動定額的,或者違犯監規的,被槍桿子押去受訓。一旦遇到管押人員不耐煩,來一點動手動腳,一陣頗有教育意義的嚎叫之後,就可能有百來斤骨肉需要送回黃土。管押人員見陳夢桃確實人瘦體弱,每次受訓還把身子折出最大角度,有意優待寬大一下,便把美差交給他。
「喂,你去收拾一下。」他們吩咐。
陳夢桃其實最怕死人,平時一聽到嚎叫就全身發抖,舌頭滾了半天還說不出一個字。不過屍體比石頭輕多了。而且管押人員覺得這事很晦氣,不會尾隨監督,不願去現場,所以埋屍者多了一份自由。你可以放心地睡一個懶覺,放心地穿上鞋襪,放心地品茶抽菸養足精神,遠離工地上的緊張勞累,到安靜的荒坡上去慢慢挖坑,慢慢下土,慢慢拍土,墊著鈀頭把坐到一身汗涼也不打緊。陶陶然體會到身後沒有愣頭愣腦的槍口,肩上也沒有咬皮咬肉的槓棒,這樣的幸福日子真是能長膘,能發體。
陳夢桃帶著快快活活的恐懼,積極地搓草繩和織草袋,做好埋人的各種準備。他虛心好學,努力鑽研,進步很快。搓好了草繩,腳踩住一頭,手在另一頭使勁拉,看它夠不夠結實,能不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織好了草袋,搓一搓,扯一扯,測出它的質量不錯,再舉起來與自己比比高度,發現它的確可以裝下自己這樣的規格和型號,才有成功的一份心滿意足。他吆吆喝喝地干,好讓管押人員看見,以示自己幹這一行是值得信賴的。
但走到冷冰冰的死者面前,他滿臉皺紋毫無規則地抽搐,閉上眼,憋住氣,直到臉轉向安全的方向才敢呼吸。這時候的手也不聽使喚,半天還哆嗦,攏不好一個繩結。好在他的同伴是個傻大膽,上去三下五除二,咔喳咔喳,就把硬硬的直腿折彎了,把硬硬的彎臂扳直了,草袋一套,草繩一挽,就可以上肩起步。一般來說,人有體溫時很軟,冷了就僵硬了,因此抬屍者根本不用在屍體下塞板子,就可以讓死者硬挺挺地橫空而起,搖搖晃晃上山去。
感謝同伴的照顧,陳夢桃每次抬屍都走在前面。這樣走的好處,是他可以不看見死者黑洞洞的嘴巴,包括嘴裡的某顆銅牙,或者牙縫中一絲酸菜,就權當自己只是抬著石頭,抬著糧草,抬著新娘子的花轎。但一想到步步跟在身後的並非花轎,是一具曾經熱著而現在冷著的生命,他不免還是有些目光發直,心裡發毛。那一天下坡,因為要避開一堆牛糞,他踏空了一步,使肩上的擔子劇烈搖晃。死者的一隻冷手從胸前滑落,大幅度地向前一盪,正好觸到了陳夢桃的膝彎,好像冷不防在那裡撓了撓。
「娘哎——」陳夢桃高跳了幾步,摔倒在地。碰巧死者向前一滑,衝出了草袋,歪歪地壓在他身上。他馬上手腳四伸,暈了。
同伴掐他的人中,扇了幾個耳光,總算讓他醒了過來,吐掉了嘴裡的一些泥沙。
後來多埋了幾次,他多了些膽量,也多了些經驗,功夫越做越巧,根本不必像第一次那樣把墳坑挖得過於寬大,坑底也不必修得四方四正整齊精緻。上坡下坡時,哪只腳踩哪塊石頭,哪只腳踏哪個草蔸,哪只手抓哪束茅草或哪根樹枝,都有了預定的規劃。在嶺上坐鈀頭把休息的時候也越來越多了。陳夢桃在業餘劇團唱過戲,能哼出很多曲目。他說同伴的面目清秀,可扮演小生。又說自己戀過愛,女方名字中帶了個「桃」字,自己改名夢桃正表示對愛情的忠貞。這絕對是事實,也實在令人回味和神往。如此天南地北,一直閒聊到天暗風冷,日頭由又小又白變得又紅又大,偏到西山去了,他們朝採石工地那邊不無同情地打望一眼,伸個懶腰,拍打身上的泥灰,緩緩地整裝回家。當然,碰到人群的時候,他們必須走得匆忙一些,顯示些辛苦模樣,以免苦役犯們過於嫉妒。進了工棚,他們也謹言慎行,不該說的事決不亂說,只是把鈀頭和槓棒,還有搓繩織袋用的稻草,認真地放在牆角某個固定地方,以防同別人的工具混同,準備下一次再用。
有時他們還可回得早一些,偷偷地在廚房端出一碗豆豉蒸肉,趁大家還沒回,關起門來狼吞虎咽,偷偷地幸福。這事請示過管押人員,理由是埋人沾染屍氣,傷體質,理應補一補。反正是自己家屬寄來的錢。
同住一個工棚的犯人,有時進門後收收鼻孔,能嗅出草棚里反常的蒸肉味,或者鹹魚味,或者豆腐味,當然十分不平。他們見陳夢桃不再屙濕被褥,面色也日漸紅潤,更是議論紛紛側目而視。接下來的結果,是有得必有失,陳夢桃的茶杯不知為什麼掉了幾塊搪瓷,一雙舊棉鞋也不翼而飛,要是他吃飯晚來一步,地上那隻菜缽就空空見底,連一點黛色的汁水也沒給他留下。他無意中踩了老戴的腳,這當然是他的不是。他已經賠笑,已經鞠躬,已經道歉,但這一點罪過不至於值得對方來一頓老拳吧?
不過,陳夢桃不會再踩到對方的腳了,因為那一張床不久就空了,空得大家都有點戚戚然,不敢靠近那一床的空洞和寂靜。
第二天早上,同伴照例來叫陳夢桃去搓草繩,發現他坐在尿桶上老不起身,一雙貓眼黯淡無光,兩顆暴牙哆哆嗦嗦敲著嘴唇。
「快點快點!」
「對不起,我……我屙不出來。」
「你看看什麼時候了。」
「我屙不……出來,怎……麼辦?」
同伴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什麼。大概今天要埋的人,不像前幾次是些沒有交情的陌生面孔,而是陳夢桃對面床上的老戴,讓他有點手腳發軟。其實,陳夢桃不是剛挨過對方的拳腳麼?埋起來豈不是更合適,更順心,更理直氣壯?就算他不記仇,但他對老戴也不太了解,沒講過多少話,只是那次尿濕床,他向對方討過一條褲子,還同對方談過一次城裡老牌號的包子。這算什麼交情呢?也許,畢竟是兩床相對同睡了幾百個夜晚,就在前一天夜裡,陳夢桃還憤怒地聽到對方磨牙齒,不料一覺醒來那床草蓆上就空了,永遠地空了。現在的陳夢桃,得馬上去為那磨牙的腦袋搓草繩、、換衣服、挖坑、下土……他不會在自己手頭邊再一次磨牙吧?
同伴說:「你不想去?也好,我去找領導,換個人就是。」
陳夢桃咬咬牙關,「我今天去抬石頭……抬石頭!」
「抬石頭?就你這猴樣,恐怕明天就要我來抬你呵。」
「老宋他們抬得……我也抬得。」
「今天又加了定額。」
「加多少?」
「每人加一方。」
「娘哎。」
陳夢桃臉色大變,滿臉皺紋往下垂落,更覺得屙不出屎了。他痛苦得挺直腰,扯長脖子,又是聳鼻又是閉眼。
「你到底去不去?」
他喘了口氣,「今天,非得要埋麼?」
「不埋還供起來?」
「用土……埋麼?」
「還用飯埋?」
「埋在……老地方?」
「你搞什麼名堂?不去就算了,莫誤了我的工。我還要搓繩子。」
「不瞞你說,我實在……實在腳根子軟。你想想看,昨天還聽到他磨牙,前天他還衝著我大叫……你看他那雙筷子,那雙筷子,就插在我床檔頭的。嚇不嚇人?我實在不能去埋他。你莫罵我,我不能去哎……」
不過,這天他還是去了,只是回到草棚後沒有吃晚飯。
日子又慢慢恢復平靜,好像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變化。大家照常蹲在地上扒飯,照常在床上硬手硬腿地直哼哼,照常坐在太陽下翻開棉襖抓臭蟲。那雙閒著的筷子,在陳夢桃的床頭晃晃蕩盪,不久也被什麼人拿走,去削成扁擔扎或者掛衣釘。陽光每天從門外伸進來又縮回去,像一條又大又白的舌頭,舔走一點屋內的濕氣和稻草的氣息,舔回到大自然去,融進油菜花香里。
陳夢桃有些異樣,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常常毫無理由地朝別人盯一眼。吃飯的時候,洗腳的時候,鋪床的時候,他露出兩顆大暴牙,突然抬頭四顧,從這一張臉看到那一張臉,雖然只是一盯,但你總感覺到他看得很深,像是作意義重大的某種打量,令你從頭涼到腳。有幾個常常完不成定額的犯人,平時總是被牆角那捆稻草弄得心驚肉跳,現在一遇陳夢桃含義莫名的目光,更是魂不守舍。
「你他娘的看什麼看?」好多人這樣對他怒吼。
「我……我找我的鞋子。」
他顯然感覺到自己的孤立,一心想緩和這種局面,便熱心為大家做好事。尤其對那幾個完成定額有困難的犯人,總是表現出特別的關切。晚上睡在被子裡,翻來滾去,醒了,就偷偷來到你的床前,幫你把鞋子擺得端正一點,或是給你的茶杯里加一點水,或是給你拉拉被子。如果見你睡覺的姿勢不好,他還會輕輕搬動一下你的腦袋或者手腳。要是不小心把你弄醒了,他深為不安,點頭哈腰,露出大暴牙嘿嘿一笑,算是招呼,算是告退,算是賠不是。他臉上毫無根源的長長笑紋,收放得僵硬而快捷,顯得有點誇張不實。尤其是看慣了草繩和土坑的貓眼,似乎更深遠了,瞳孔模糊不清,黃色和黑色的複雜圈環里,掩著綠瑩瑩的什麼光點。你會感到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了你,已成功估算了你的重量,估算了你的領圍,預測了你未來的姿態,暗暗比較了你和某個什麼東西的長度。
他的卑怯和殷勤令人恐懼和憤慨。有一次,一條漢子被他的鼻息聲驚醒,嚇得呼的一下彈起來,在床上向後蹭了好幾尺:「姓陳的,我×你媽!你不動張三,不動李四,動我的鞋子做什麼?」
「你的鞋子裡有一根草。嘿嘿。」
「與你有什麼關係?滾!」
陳夢桃彎彎腰,苦笑著撿起一件髒衣,帶上肥皂,準備去塘邊洗洗。
衣的主人也嚇了一跳,聲音發顫:「陳……陳夢桃……我什麼時候同你過不去?你拿我的衣幹什麼?」
「我……我去搓一搓。」
「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把它洗乾淨呵。」
「洗你娘的×!」
陳夢桃很悲哀,覺得一定是自己服務得不好,一定是自己殷勤得不夠,只好悻悻地回到床上睡覺,在被子裡翻來滾去,不時輕輕地嘆息一聲。
他越來越莫名其妙地內疚,也遭到越來越多的咒罵和和躲避,一個渾身是毒的毒王也莫過如此吧。他面色慘白,眼窩下塌,成天慌手慌腳,嘴巴更加合不攏,頭髮也白了不少,還是一心一意地服務下去。去食堂送飯缽,常常毫無理由地趕幾個碎步,又很快恢復自然,像剛才有個無形的人踩了他的腳後跟。他搶著去倒尿桶,手腳特別笨,動作特別碎,弄得自己鞋子上和褲子上都有臭水,但他決無半句怨言。這一天,寒風嗖嗖,大家的鼻尖和指尖已冷得毫無知覺,耳朵大多生了凍瘡。管押人員商量了一下,同意大家去買點酒禦寒。陳夢桃馬上行動,慷慨地掏出幾塊錢,立即去保管員那裡買酒。
酒買回來,需要揭開瓶口的小鐵蓋。他用嘴咬,沒咬動。找來一根筷子撬,還是沒撬動。最後他把鋤頭擱在膝上,用鋤頭口子去刮。一使勁,嘣的一聲,蓋子不見了。
他愣了一下。「蓋子呢?」
「蓋子呢?」他把草蓆掀了掀,把每隻鞋都朝外倒了倒。
「蓋子呢?」他掃視四周,找到牆角,把鈀頭和扁擔扒得嘩嘩響,又朝尿桶後看了看,還是沒有找到。
眾人已經喝下了幾口酒,辣辣的熱氣從腹內升起來,直涌到紅紅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他們發現他還沒回來喝酒,探頭一看,沒看見他的上半身,只見一個高高翹起的屁股,褲子中縫照例歪斜著,沒有對準股溝,拉扯到一邊去了,上面還有兩塊模糊的黃泥印子。奇怪的是,這個屁股持久地高翹,兩塊黃泥印子徑直出了門,到地坪去了,上路了。後來還聽說,他要越過崗哨一直找到鎮上去,口裡總是咕咕嘟嘟地自語:
「蓋子呢?真有味,我的蓋子呢?」
就這樣,瘋了。
這個人非常平靜非常隨和地開始尋找蓋子,一個居然永遠也找不到的蓋子。這事令大家十分疑惑不解。
後來又過了好些日子,死去又生來好些人,砍伐又栽種了好些樹木,拆毀又築建了好些房屋。苦役場撤銷時,陳夢桃和很多犯人一樣,屬冤案錯斷,恢復了自由和公職身份。他被安排在一個國營公司的倉庫看管茶葉,拿一份不算低的工資,經常吃豆豉蒸肉,閒時看看書報和聽聽廣播,評價一些業餘劇團的演出。據實而言,他除了尋蓋子成癖以外並無其他瘋態,是一個奇怪的傢伙。有些人好心地安慰他,有些人惡意地捉弄他,都曾帶給他各種瓶蓋。他用粗糙的手指捏著,正反左右都看看,色彩豐富的貓眼轉向來人,神態認真得像研討學問:「像是有點像。不是。」
不知道他到底要尋找哪一個。
不知道他積滿了滿箱滿屜的大小瓶蓋以後,還經常四處探望,何時才能找到他丟失的那一個。
——說到這裡,業餘姓氏學家已經說完,看看手錶:「唉,我說得太多了。還想聽你講講呢。這次帶了什麼新聞來沒有?」
我抽了一支煙,突然醒過來一般,覺出我們剛才畢竟是在談著。事情既是被談著,也就有點輕飄而悠遠了。我們馬上可以談別的,談姓氏學,談吃豬腳等等,談談而已。
我腦子突然顯得很笨,半天還沒想到一個話題,甚至沒想出一句話,一個字。
你怎麼啦?朋友問我。
沒什麼,沒什麼。
我又看見前面那一片漸入夜色的參差屋頂,想像著屋頂下面的千家萬戶。穿過漫長的歲月,這些屋頂不知從什麼地方駛來,停泊在這裡,停棹息槳,形成了集鎮。也許,哪一天它們又會分頭駛去,去發現和奔赴新的世界。靜悄悄地來了,又靜悄悄地離去。也許明天早上我一覺醒來,它們就已經成了海上的遠帆,甚至消失在地平線的那一邊?——我仔細地看著它們,向它們偷偷告別。
1985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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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發表於1985年《上海文學》雜誌,後收入小說集《誘惑》,已譯成法文、英文、意文、韓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