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10:03:09
作者: 韓少功
寨子落在大山里和白雲上,人們常常出門就一腳踏進雲里。你一走,前面的雲就退,後面的雲就跟,白茫茫雲海總是不遠不近地團團圍著你,留給你腳下一塊永遠也走不完的小孤島,托你浮游。
小島上並不寂寞。有時可見樹上一些鐵甲子鳥,黑如焦炭,小如拇指,叫得特別焦脆和洪亮,有金屬的共鳴聲。它們好像從遠古一直活到現在,從沒變什麼樣。有時還可見白雲上飄來一片碩大的黑影,像打開了的兩頁書,粗看是鷹,細看是蝶,粗看是黑灰色的,細看才發現黑翅上有綠色、黃色、橘紅色等複雜的紋絡斑點,隱隱約約,似有非有,如同不能理解的文字。
行人對這些看也不看,毫無興趣,只是認真地趕路。要是覺得迷路了,趕緊撒尿,趕緊罵娘,據說這是對付「岔路鬼」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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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滴滴一泡熱尿,落入白雲中去了。雲下面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似與寨里的人沒有多大關係。秦時設過郡,漢時也設過郡,到明代「改土歸流」……這都是聽一些進山來的牛皮商和鴉片販子說的。說就說了,山里卻一切依舊,吃飯還是靠自己種糧。官家人連千家坪都不常涉足,從沒到山裡來過。
種糧是實在的,蛇蟲瘴瘧也是實在的。山中多蛇,蛇粗如水桶,蛇細如竹筷,常在路邊草叢嗖嗖地一閃,對某個牛皮商的滿心喜悅抽上黑黑的一鞭。據說蛇好淫,即便被裝入籠子裡,見到妖嬈婦女,還會在籠中上下頓跌,躁動不已,幾近氣絕。取蛇膽也不易,據說擊蛇頭則膽入尾,擊蛇尾則膽入頭,耽擱久了,蛇膽化水,也就沒用了。人們的辦法是把草紮成婦人形,塗飾彩粉,引淫蛇抱纏遊戲之,再割其胸取膽,那色膽包天的傢伙在這一過程中竟陶陶然毫無感覺。還有一種挑生蟲,春夏兩季多見,人一旦染上蟲毒,就會眼珠青黃,十指發黑,嚼生豆不腥,含黃連不苦,吃魚會腹生活魚,吃雞會腹生活雞。在這種情況下,解毒辦法就是趕快殺一頭白牛,讓患者喝下生牛血,對滿盆牛血學三聲公雞叫。
至於滿山密密的林木,同大家當然更有關係了。大雪封山時,寄命一塘火。大木無須砍斷,從門外直接插入火塘,一截截燒完便算完事。以至這裡的火塘都直接對著大門,可減少劈柴的勞累。有一種柟木,長得很直,質地緊密,祛蟲防蟻,有微香,長至幾丈或十幾丈才撐開枝葉。古代常有采官進山,催調徭役倒伐這種樹,去給州府做宮室的楹棟,支撐官僚們生前的威風。山民們則喜歡用它打造舟船,遠遠行至辰州、岳州乃至江浙,由那些「下邊人」拆船取材,移作他用,琢磨成花窗或妝匣。下邊人把這種樹木稱為香柟。
人們出山當然有危險。木船或木排循溪水下行,遇到急流險灘,稍不留神就會船毀排散,屍骨不存。這是第一條。碰上祭穀神的,可能取了你的人頭。碰上剪徑的,可能鉤了你的車船,剮了你的錢財。這是第二條。還有些婦人,用公雞血摻和幾種毒蟲,干製成粉,藏於指甲縫中,趁你不留意時往你茶杯中輕輕一彈,令你飲茶之後暴死於途。這叫「放蠱」。據說放蠱者由此而益壽延年,至少也要攢下一些留給來世的陰壽。當然是害怕蠱禍,此地的青壯後生一般不會輕易遠行,遠行也不敢隨便飲水,實在乾渴難忍,視潭中或井中有活魚遊動,才敢前去捧喝兩口。
有一次,兩個漢子身上衣單,去一個石洞避風雨,摸索到洞裡,發現那裡有一大堆骷髏,石壁上還有刀砍出來的一些花紋,如鳥獸,如地圖,似蝌蚪文,全不可解。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誰知道這是不是一次放蠱的後果?
加上大嶺深坑,山路崎嶇,大樹實在不易外運,於是長了也是白長,派不上多大用場,雄姿英發地長起來,又在陽光雨露下默默老死山中。枝葉腐爛,年年厚積,若有人軟軟地踏上去,腐積層就冒出幾注黑汁和一些水泡,冒出陰濕濃烈的酸臭,浸染著一代代山豬和野豹的嚎叫。這些叫聲總是悽厲而悠長。
村村寨寨所以都變黑了。
這些村寨不知來自何處。有的說來自陝西,有的說來自廣西,說不太清楚。他們的語言和山下的千家坪的就很不相同。比如把「說」說成「話」,把「站立」說成「倚」,把「睡覺」說成「臥」,把近指的「他」與遠指的「渠」嚴格區分,頗有點古風。人際稱呼也特別古怪,好像是很講究大團結,故意混淆遠近和親疏,於是父親被稱為「叔叔」,叔叔被稱作「爹爹」,姐姐成了「哥哥」,嫂嫂成了「姐姐」,如此等等。「爸爸」一詞,還是人們從千家坪帶進山來的,暫時算不上流行。所以,按照這裡的老規矩,丙崽家那個離家遠走杳無音信的人,應該是丙崽的「叔叔」。
這當然與他沒太大關係。叫爹爹也好,叫叔叔也罷,丙崽反正從未見過那人。就像山寨里有些孩子一樣,丙崽無須認識父親,甚至不必從父姓。如果不是母親吐露往事,他們可能永遠不知自己的骨血與哪一個漢子有關。
但人們還是有認祖歸宗的強烈衝動。對祖先較為詳細的解釋,是古歌里唱的。山里太陽落得早,夜晚長得無聊,大家就懶懶散散地串門,唱歌,擺古,說農事,說匪患,打瞌睡,毫無目的也行。坐得最多的地方,當然是那些灶台和茶櫃都被山豬油抹得清清亮亮的殷實人家。壁上有時點著山豬油燈殼子,發出淡藍色的光,幽幽可怖。有時人們還往鐵絲編成的燈籃里添塊松膏,待松膏燒得噼叭一炸,銅色火光惶惶一閃,燈籃就睡意濃濃地抽搐幾下。火塘里的青煙冒出來,冬天可用來取暖,夏天可用來驅蚊。棟樑壁頂都被煙火熏得黑如焦炭,渾然黑色中看不清什麼線條和界限,只有一股清冽的煙味戳鼻。要是火燒得太旺,氣流上沖,樑上一根根灰線子不斷搖晃,點點菸屑從天而降,翻舞飛騰,最後飄到人們的頭上、肩上或者膝頭上,不被人們注意。
德龍最會唱歌,包括唱古歌。他沒有鬍子,眉毛也淡,平時極風流,婦女們一提起他就含笑切齒咒罵。他天生的娘娘腔,嗓音尖而細,憋住鼻腔一起調,一句句像刀子在你腦門頂里剜著,刮著,擠著,讓你一身皮肉發緊。大家緊慣了,還緊出了滿心的佩服:德龍的喉嚨真是個喉嚨呵!
他揣著一條敲掉了毒牙的青蛇,跨進門來,嬉皮笑臉,被大家取笑一番以後,不勞多勸就會盯住木樑,捏捏喉頭,認真地開唱:
辰州縣裡好多房
好多柱來好多梁
雞公嶺上好多鳥
好多窩來好多毛
這類「十八扯」相當於開場白或定場詩,是些不打緊的鋪墊。唱得氣順了,身子熱了,眼裡有邪邪的光亮迸出,風流情歌就開始登場:
思郎猛哎,
行路思來睡也思,
行路思郎留半路,
睡也思郎留半床。
德成風流,最願意唱風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們面紅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婦用棒槌打他出門。當然,如果寨里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祈神祭祖,那麼照老規矩,大家就得表情肅然地唱「簡」,即唱歷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個個展開接力唱,可以一唱數日不停,從祖父唱到曾祖父,從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遠古的姜涼。姜涼是我們的祖先,但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晉人陶潛詩中那個「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的時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起斧頭奮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於是以後成了個無頭鬼,只能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長得很難看的。但幸虧有了這個無頭鬼,他揮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後代怎麼來到這裡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發現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麼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麼活下去呵?於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他們最後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於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雲後。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頭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雲夢澤一帶,也不是什麼「東海邊」。後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這些難民居然忘記了戰爭,古歌里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們的德龍——儘管對德龍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