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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為藝術

2024-10-04 10:00:24 作者: 韓少功

  以大頭的聰明,以他曾經對藝術的拳拳之心,他似乎不應該不明白美是怎麼回事。他曾在太平墟的一小土屋裡嚼著紅薯絲,用小提琴拉著《偉大的大頭暢想曲》,然後宣布:「老子要在三年征服全省,三年征服全國,三年征服全世界!你們就等著拍賀電吧!」這種氣吞萬里的氣概令我佩服不已。他後來居然成為了包裝業內一個蹩腳的手藝人,完全在我意料之外。那時他還沒有出國,不甘心在劇團里當畫工,一心想著在畫界出人頭地,曾靈機一動地請來幾個朋友,租下郊區一間庫房,打造出幾十張各種各樣的門,大汗淋淋地運到北京去開辦了一個命名為《門》的個人畫展。畫展多如牛毛,與他同館展出的就有五個,個個都先鋒,個個都感覺,個個都抽象,一時難分伯仲。觀眾們入館後大多去了別的展區,一些碧眼金髮的西方記者進館後,也更注意另一個畫家的草船和石磚。大頭一開始還沉得住氣,漸漸冒出了汗,在人流中鑽來竄去,發現形勢極其危險,必須採取緊急措施。他找來墨汁,迅速在大堂正中央畫出一個中國的八卦圖,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只剩下一束布條遮羞。他在八卦圖的中心盤腿閉目打坐,嘴裡念念有辭,屁股邊還放了一圈剛剛找來的斷繩頭意義莫名。他事後得意洋洋地誇耀,說這一招真是絕了,真是蓋了,立刻嘩啦啦把絕大部分觀眾吸引到他的展區來。你想想,行為藝術呵,時髦吧?秀吧?既有八卦,又有裸體,又有斷繩頭的哲學,是薩特和海德什麼什麼,你肯定知道的人——他眨巴著大眼睛問我,見我一頭霧水,便說反正是那個海什麼鳥吧。你想想,中國的和外國的鳥都有了,傳統的和現代的鳥都有了,還能不深刻嗎?還能不火和shock(驚人)嗎?

  他在床上翻了個跟頭,把菸頭胡亂彈向空中,一個勁回味當時的爆炸性效果:洋記者紛紛要給他拍照並且有人在預約採訪時間。他只是沒有對記者說得太好,生命存在和振興中華等等胡說了一通。

  我看過他當時的照片:很瘦,光著頭,赤著腳,半裸身子,安詳坐地的樣子有點像一個苦行高士。他只是有一點像,因為事實上不是,而是一個習慣於打架鬥毆的浪子。他力圖把自己包裝成高士,等於承認自己嚮往高士而無力做到,承認自己尊敬苦行而無意實現,並且承認了自己的最終放棄。他體現了這個時代很多包裝者對美同時留戀和背叛的內心兩難。

  他後來有一張畫入選了美國的什麼畫展,事後卻被揭發為模仿之作,是不難預料的事。他後來差不多放棄了畫畫,只能晃蕩於中國和美國之間,做點古董、家具以及組團旅遊的生意,也是不難預料的事。包裝者們還能幹點別的什麼呢?一個想做包裝者又缺乏包裝資金的人還能幹點別的什麼呢?我就是從他那裡知道「行為藝術」這一回事的,而且一直面帶微笑想做個開明人士,一直願意相信藝術向日常行為的延展,可令人陶醉和驚醒,不僅大大開闊了藝術天地,而且將對人類行為給予及時的診療和示範。但我也很快從他那裡看到了行為藝術的危險:在市場利益原則之下,如果不說全部,不說大部分,至少有很多行為藝術正在被商業化潮流收編,成了某些才子企圖坐地收銀的肢體雜耍。

  我相信最偉大的行為藝術一定發生在無人觀看的地方,比方在荒野,在斗室,甚至在深夜的廁所。就說作家史鐵生吧,他的行為藝術有誰觀看、評論、研討甚至授獎嗎?他多年前一坐下去就不再站起來,雙腳永遠告別大地,其醫學名稱叫「高位截癱」。

  他眼下每三天就要把自己的血徹底洗刷一遍,每三天就要拋放出漫長的血流在自己身旁旋舞——其醫學名稱叫「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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