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裝

2024-10-04 10:00:20 作者: 韓少功

  「包裝」是九十年代以來的一個流行詞。面對一個傳媒和信息的時代,大多數商業機構、社會團體、國際組織、國家、教會、藝人以及學者,都不得不更為關注它們的外部造型,包裝的眼光已經遍及著裝、形體、用具以及某些社會行為,包括贊助體育或學術的慈善舉措,包括向愛滋病人或者環保團體伸出援手。這些大規模和全方位的包裝,顯然都納入了預算,是一種合理投資,以最大市場利益份額作為預期的回報。

  以色列聽從一位美國顧問的建議,一直想找一位金髮美女當外交發言人,相信一頭金髮可以大大加強對歐美社會的形象攻勢(據埃非社2002年6月1日電)。比利時首相曾下令組建一個包裝團隊,打造出全新形象,包括廣泛使用新的標識語和新的顏色,力圖把國家從官員腐敗、兒童色情、雞肉污染等醜聞中拯救出來。團隊中的一位GG專家聲稱:「比利時不大,但我們要使它成為電腦業的Virgin(公司名),你不論到哪裡都能看到!」而愛莎尼亞也用心良苦,不願意充當「前蘇聯」國家,甚至不願充當「天主教」國家,其外交部長寧可將它說成「預歐盟」國家,「北歐」國家,或者「綠色」國家,力圖給聽眾一種潔淨與溫和的聯想,一種文明主流的聯想,從而吸引國際投資(均見美國《外交事務》2001年9/10月號)。

  相比之下,中國有些宣傳機構就顯得缺弦。1999年美國飛彈攻擊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之際,我正在美國,遇到大頭和他的朋友史迪溫,一起在電視機前等待日語節目結束,看中國台漢語節目開始。這個節目真是把史迪溫急壞了。他同情中國,對美國各大媒體有關飛彈攻擊的一面之辭憤憤不滿,特地早點趕來要收看中國電視,但盯著屏幕看了好半天還沒有看到死者的情況,只看到了一、二十來個黨政機關以及人民團體按級別高低排序的表態。「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他坐臥不寧地走來走去,把一個杯子拿起來又放下:「三個人喪命,這麼大的事!其中一對還是新婚夫婦。多好的題材!新婚夫婦呵,還在蜜月呵,放到CNN手裡,不搞得電視前的老太太們眼淚鼻涕嘩嘩流才怪呢。你們的電視台怎麼這樣笨?」

  他又大搔腦袋,「這麼多機構和官員,說的意思差不多,就不怕觀眾煩?就不怕觀眾換頻道?要說也可以放到後面去說吧?」

  大頭也跟著急了,指著電視屏幕里的一個發言者:「鱉,少說兩句行不行?」

  

  史迪溫是從業傳播的,深諳鏡頭煽情和造勢之道,批評當然很有道理。我對新聞中的官階排序同樣不以為然,但也生出另外一種擔心:假使中國的電視台有了更多新聞敏感,更多的炒作技巧,假使中國的電視台都成了CNN甚至一個個更CNN,事情又會怎麼樣?誠然,宣傳效果會好得多,全世界老太太們的眼淚也可能給擠出來,但死者一旦成為賣點,一旦成為新聞市場的商品,包括死者的親屬一次次被押解上陣,在無數鏡頭的圍剿和瞄準之下,反覆招供自己的悲傷,反覆嘔吐自己的寸斷肝腸,反覆撕開自己剛剛癒合的精神傷口以慘兮兮的奇觀供他人感嘆,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否過於殘忍?如果他們習慣和樂意這種傷口的展示,其悲傷之情是否會逐漸透出幾分造作和幾分勢利?利用這種造作和勢利做成的視聽催淚彈,是不是更像是一種宣傳而與真正的感動無緣?

  事情真是很難辦。

  美是一種感動,是一種有內含的外形,特別是在社會領域裡,美永遠與非權謀、非利慾、非技術的正義和同情相連,不可能是買賣的籌碼,不可能被政治宣傳和商業宣傳隨意地劫持。與其被宣傳機構推到耀眼的位置上去譁眾,美更願意沉默,成為人們不經意的一種遭遇,成為人們悄然入心的一絲心靈顫慄。歷史中一切有沉沉份量的美,從來離不開受壓迫和受剝削的人民,離不開從來無法在耀眼位置上譁眾的多數。這決定了美的沉默地位,美的邊緣地位。相反,由權力、金錢、技術所支撐的很多強勢宣傳機構,可以製作出各種熱熱鬧鬧的包裝,卻常常使美變得無根。它們的成功造勢,在大多情況下只是一種藥物除皺,看似永駐青春,其實美在淺表,得不到面部肌肉的支持,恰好以殘害面部肌肉為代價。他們對感覺的商品化大生產,正在失去多數人自發和自然的心理參與,正在一步步遠離感動,甚至退出感覺,讓人們熟視無睹或者一見便疑。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