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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政治

2024-10-04 10:00:17 作者: 韓少功

  象徵正在現代政治中得到廣泛運用。很多政治人士都從歷史上諸多成功的象徵那裡受到了啟發。有些人會更加注意個人的著裝:巴勒斯坦領袖阿拉法特永遠是一條黑白格子的頭巾纏在頭上;古巴領袖卡斯楚永遠是穿著夾克式軍上裝;美國總統柯林頓總是給人身著運動衣在小道上慢跑的印象,好像是個大學橄欖球聯隊隊員;而俄國總理切爾諾梅爾金以牛仔褲和旅遊鞋來宣示自己自由開明的風格,則有點東施效顰的味道,最讓評論家詬病,因為這些東西出現在公眾面前,青年人覺得好笑,老年人覺得討厭。

  還有很多人會更加注意行動的感覺效果。他們不可能再去模仿甘地的紡紗和曬鹽,也不可能再去模仿格瓦拉的獨身孤旅,或者曼德拉的鐵窗生涯,但如果有可能的話,像俄國總統普金那樣駕駛戰鬥機和上場摔跤格鬥,讓人聯想到流行影視作品裡日本影星高倉健或美國系列電影《007》里的「邦德,詹姆斯邦德」,一種「酷」勁光彩奪目,肯定能博得大眾的驚喜。很多人已經斷定,人類已經進入「電視政治」的時代,政治主導權確實已從政黨悄悄移向了媒體,政治人物的鏡頭表現將極大影響選情。作為一個過來人的美國副總統戈爾說過:「三十秒的電視GG和發達的民意測驗現在能以令人驚畏的速度和準確性調整政治」,「能在兩周內操縱選民的觀點」,自我造形技巧正在「把最好的政治家從手中的真正工作上吸引開」(見《環境危機下的國家政治》)。他們頻繁在公眾面前看望災民、親吻小孩、慰問殘弱、體貼愛妻、熱衷體育、漫步街頭、與士兵同餐等等,成了最基本的政治形象。這一切即算不全是虛偽之舉,但再誠實的政治人物,也得接受整套現代文明造型法則對自己的規定。在一個電子媒體發達的時代,政治就是電視節目的一部分,可視的比可說的重要,可說的比可想的重要,一個人即便滿腹經綸宏圖大略,如果不能為電視提供「料」和提供「秀(show)」,不能有效地把內在素質呈現為一種具體的外部形象,而且是投合民眾欣賞習俗的形象,就很可能一敗塗地。1996年,葉爾欽爭取俄國總統連任的時候支持率還不到5%;2001年,小泉純一郎爭取出任日本首相的時候,在自民黨內也沒有得到多數的支持。但他們迅速地脫穎而出,主要靠媒體上的風頭更健,最終分別戰勝了對手。

  在這種情況下,台北市國民黨籍的領導人馬英九進入冬天之後,還披掛紅綬帶和身著短球褲,在大街上萬人圍觀之下跑著小圈子,向市民展現自己的健康和青春活力,簡直如同猴戲,讓人可笑和可憐。一個才華卓著的小馬哥真是被整苦了。這種民主制度下取悅於民眾的行為,與專制制度下爭寵於君王的行為,其實都是酷刑。

  中國《南方周末》報不久前一篇文章大標題是:「我們就是要狠狠地做秀!」這種咬牙切齒的決心,剛好證明在一個遠離崇高的市場化時代,要創造出激動人心的象徵其實很難。市場是平庸的,個人利益最大化是市場鐵律,因此利慾重於操守,算計之心多於慷慨之情,美的生產已經大大短缺心理資源和現實條件。這時候的政治人物們多少有點生不逢時,即便他們雇用大批的政治形象設計師,即便他們狠狠心讓設計師們吃掉競選總費用的10%,還是只能獲得一些差強人意的形象包裝。娘娘腔之柔,貼胸毛之剛,總是被媒體受眾司空見慣不以為然。做秀者還能有什麼招?震驚世界的9.11恐怖襲擊之後,美國布希總統在國會發表了詩情澎湃的演說,以超常的雄辯力和鼓動性獲得了掌聲,而且去清真寺與穆斯林們握手,彌補有關「十字軍戰爭」的失言,顯示出他身後整個政治機器的周到縝密。可惜的是,這一切也許來得太晚了,太落套了,不足以彌補他的形象虧損。事件突發之時,他幾次聲稱自己將要回到華盛頓,卻一再拖延和躲閃,已經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鑽進一個空軍基地的狹窄防空洞裡時的雙目無神和舉止惶亂,曾大大加劇美國人民當時的緊張,讓沒有防空洞可鑽的人茫然無措。他當時為什麼非要去路易斯安娜和內布拉斯加不可?為什麼不能直接飛去紐約或華盛頓?為什麼不能唾棄防空洞而直接去五角大樓或者世貿雙子樓的廢墟前發表講話?為什麼不能在滾滾濃煙前來凝定美國人民的鎮定和團結以及承受災難的勇氣?他後來面對著美國經濟的一片休克和癱瘓狀況,為什麼不能親自去乘坐一下空蕩蕩的民航班機?為什麼不能去其它任何空蕩蕩的地方率先戰勝自己的恐懼?比方像普通公民一樣親自去逛逛大街?去泡泡咖啡館?去商店裡推著小車購物?……他只要邁開腳步就行。這比他在國會發表一百次精彩演說重要得多。

  9.11之後的美國,廣獲同情和關切,最缺乏的就是對安全和經濟的信心,機場、市場、銀行等都有點六神無主。在一個經濟學家們命名為「信心經濟」的時代,公眾信心而不是到處亂竄的軍艦和戰機,才是讓美國社會生活得以擺脫陰影的精神太陽。可惜的是,總統先生在這方面無所作為。這當然不完全取決於他的個人素質,而是受制於一種組織體制和一種意識形態邏輯,比方說在一個崇尚金錢和技術的時代,政治機器通常都會以為高科技的軍艦和戰機更能帶給人們信心。

  這種邏輯在9.11以後的美國沒有任何改變。

  歷史提供的機會並不很多。布希喪失了一個把自己定格於廢墟背景下慷慨獨白的美學機會,喪失了一個用目光來點燃各民族和各教派內心生活激情的美學機會。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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