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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差別

2024-10-04 09:55:54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很多人提出了關於人的定義,一般來說,他們總是比照動物來界定自己。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經常在這樣的界定中使用句子:如「人是一種……動物」,再加上一些合適的形容詞;或者用「人是一種動物,而這種動物……」之類的句子,引導出人屬於哪一類動物的解釋。

  「人是一種病態的動物。」盧梭這一說法部分屬實。「人是一種理性動物。」教會的這一說法也部分屬實。「人是一種能使用工具的動物。」卡萊爾的這一說法同樣部分屬實。但是,這些解說以及其他諸如此類者,總是不完全的,是片面的。原因非常簡單:要把人與動物區別開來殊為不易,沒有簡單明了的準則可以來幫忙。人的生活與動物的生活一樣,都靠豐富的潛意識推動。這些根深蒂固的相同法則加之於生命,制約動物的直覺,制約人的知識,而人的知識似乎不過是一種直覺的產物,像直覺一樣無意識,因為遠未成熟,尚存缺憾。

  根據希臘理性主義者們的觀點:「一切事物都有非理性之根源。」一切事物都來自非理性。撇開數學不說,因為這種東西除了能抵達自圓其說的呆死數字和空洞公式,實在幹不了什麼。數學之外的科學呢,不是別的什麼,只是孩子們早上玩的一種遊戲,是一種抓住飛鳥之影的欲望,是將這種掠過草地的風中之影固定下來的欲望。

  非常奇怪的是,雖然沒什麼簡易的辦法,讓我們找到真正區別人與動物的詞語,但要把高級人與普通人區分開來,事情卻輕而易舉。

  我一直沒有忘記,在我大讀科學著作和駁斥宗教的時候,在自己知識的幼年期,我讀過生物學家海克爾(19至20世紀德國生物學家和哲學家,在生物學方面頗有貢獻,但種族主義意識一度影響當時歐洲知識界主流,遭後人清算與批判——譯者注)的話。話大約是這樣說的:高級人(我想他是指一個康德或一個歌德)與普通人所拉開的進化差距,遠遠超過普通人與猴子所拉開的進化差距。我一直不能忘記這句話,是因為它千真萬確。就說我自己吧,思想者層次上一個小不點的我,與一個諾雷斯(靠近里斯本的小鎮——譯者注)鄉間俗漢的我,有一種巨大的差距,這比一個俗漢與——我不想說猴子,但說一隻狗或一隻貓吧——之間的差距,要大得多。我們都不會比貓更多一點什麼,我們不能真正主導那些徵用我們生命和強加於我們的命運;我們都源於曖昧不明的血緣,我們都是他人某些動作的影子,是肉體製成的結局,是情感造成的後果。但是,在我與一個鄉間俗漢之間,有一種品質的不同。我身上抽象思維和沉重情愫的存在,構成一種精神層面上的差異,這是人與貓之間唯一的等級差別。

  高級人與低級人之間的區別,高級人與低級人之間某種動物性兄弟的區別,具有諷刺的單純品質。這種諷刺首先表明,意識已有所自覺,而且通過了兩個台階:蘇格拉底說「我僅僅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便抵達了第一個台階,桑切斯(16至17世紀葡萄牙哲學家——譯者注)說「我甚至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已抵達了第二個台階。我們在第一個台階武斷地懷疑自己,這是每一個高級人將要抵達的一點。我們在第二個台階既懷疑自己也懷疑自己的懷疑,簡單地說,到了這一點,作為人類的我們,在一段還漫長得很的時間曲線里,算是已經看見了太陽東升,看見了崎嶇地表那一端長夜的傾落——這是一個只有極少數人才能抵達的台階。

  想知道自己的想法純屬謬誤。想完成「了解你自己」這一聖諭提出的任務,比建造海格立斯(古羅馬燈塔——譯者注)的全部辛勞還要繁重,甚至比斯芬克思之謎還要更加神秘莫測。有意識地不去了解自己,才是可行的正確之道。有意識地不去了解自己,是諷刺性的行動目標。我不知道,對於一個真正優秀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更偉大的或者更正當的目標,比得上他耐心表達有關自己無法自知的分析,比得上他有意識地顯示我們意識的無意識,有意識地顯示那些自發性幻影的形而上,還有幻滅時黎明的詩篇。

  但有些事總是來困惑我們,有一些分析總是使我們顧此失彼;真理,雖然不無虛假,總是在我們身邊揮之不去。當生活越來越煩人的時候,真理比生活還要更讓人疲憊;任何對於生活的知識和沉思——這些一直沒少折磨我們的東西,都不會比它更讓人疲憊。

  

  我從椅子上起身,神思恍惚地依靠桌子,對自己整理好這些粗糙和匆促的閃念,覺得有點意思。我站起來,使自己的身體站起來,走到窗前,在高高的屋頂之上,看見城市在緩緩開始的寂靜之中漸漸入睡。碩大而明亮的銀月,勾畫出屋脊高低不齊的影線,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世界的全部奧秘。它似乎揭示了一切,而一切只是月光中的迷亂影像,時真時幻,亦實亦虛,猶如隱形世界裡零亂無緒的切切私語。我已經病於自己的抽象思考。我不再寫任何一頁,來揭示自己或其他什麼東西。極其明亮的雲朵高懸於月光之上,像是月亮的藏身之處。我像這些屋頂,什麼也不知道;我像自然的一切,已經物我兩忘。

  (193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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