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世界
2024-10-04 09:55:26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如果有一件生活賜予我們的東西,是生活以外的東西,是我們因此必須感謝上帝的東西,那麼這件禮物就是我們的無知:對我們自己的無知,還有互相的無知。人的心靈是一個濃黑的地獄,是一口從世界地表怎麼也探不到底的深井。沒有人在把自己真正弄明白以後,還能生出對自己的愛意,因此,如果沒有虛榮這種精神的生命之血,我們的靈魂便要死於貧血症。
也沒有人能對他人真正的知根知底,因為,假如我們一旦這樣做了,如同成為這些他人的母親、妻子或者兒子,我們就會發現,在我們面前的每一個對象里,形而上之敵正深藏其中。
我們聚到一起的唯一原因,是我們相互之間的一無所知。對於一切快樂的夫妻來說,如果他們能看透彼此的靈魂,如果他們能相互理解,一如羅曼蒂克的說法,在他們的世界裡安全地相依為命(雖然是無效廢話),事情會怎麼樣?這世界上,每一對婚配伴侶其實都是一種錯配,因為每個女人在屬於魔鬼的靈魂暗處,都隱匿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們的丈夫;每個男人也都暗懷佳配女子的依稀倩影,但那從來不是他們的妻子。最快樂的事,當然是對這些內心嚮往的受挫麻木不仁。次一點的快樂,是對此既無感覺,又並非全無感覺,只是偶有鬱悶的衝動,採取一種對待他人的粗糙方式,在行動和言詞的層面,聽任隱藏著的魔鬼,古老的夏娃,還有女神或者夜神偶爾醒來作亂。
一個人的生活,是一個長長的誤解,是不存在的偉大和不能夠存在的快樂之間的一種中介。我們滿足,是因為即便在思考或感覺的時候,我們有能耐不相信靈魂的存在。在作為我們生活的假面舞會上,我們滿足於穿上可心的衣裝,它們畢竟是事關跳舞的要物。我們是光線和色彩的奴隸,把自己投射到旋舞之中,如同假面的一切就真是那麼一回事——除非我們獨自待在一旁,並且不去跳舞——我們對室外浩大而高遠的寒夜一無所知,對殘破不堪襤褸衣衫之下的垂死之軀一無所知,對所有事物都一無所知——每逢獨處之時,我們相信自己起碼可以成為自己,但是到頭來,這不過是一種對真實的個人戲仿,而這種真實不過是對自己的想像。
我們的一切所為或所言,我們的一切所思或所感,都穿戴同樣的假面,穿戴同樣的艷裝。無論我們脫下多少層衣物,我們也不會留下一具裸體,因為裸體是一種靈魂現象,是再也沒有什麼可脫的狀態。這樣,身體和靈魂都衣冠楚楚的我們,帶上我們貼身如華麗羽毛的多重裝備,過完上帝給予我們的短暫時光,過完我們享受其中的快樂或不快樂(或者壓根兒忽略了我們的感受到底是什麼),像孩子們玩樂於最初始的遊戲。
有一些人,比我們中的一些人更自由,或者更可惡,他們突然看見了(雖然只是一孔之見)我們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看見了我們在何謂必然的問題上欺騙了自己,在何謂正確的判斷上犯下錯誤。而這一些個人之見,剎那間洞察了世界裸像,隨後就創造出一套哲學,或夢幻出一種宗教。哲學在傳播,宗教在擴展,這些相信哲學的人穿上哲學,就像穿上一種隱身外衣;這些相信宗教的人把宗教戴上,就像戴上一個他們忘記自己一直在戴著的假面。
就這樣,我們對自己和他人視而不見,因此能與他人快樂相處。我們被交替而來的舞曲和寒暄緊緊抓住,被人類的嚴肅和碌碌無為緊緊抓住,合著司命群星偉大樂隊的節拍起舞,承領演出組織者們遠遠投來的輕蔑目光。
只有他們,才知道我們是幻象的奴隸,而這些幻象是他們為我們製造的。但是,產生這些幻象的原因是什麼?為什麼這一個或那一個幻象得以存在?為什麼他們要選擇這些哄騙我們的幻象強加於人?
這一切,當然,甚至他們也不知道。
(1931.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