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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政治

2024-10-04 09:55:24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我樂於運用詞語。或者說,我樂於製造詞語的工作。對於我來說,詞語是可以觸撫的身體,是可以看見的美女,是肉體的色情。也許,因為我對實際的,甚至夢幻或思想中的色情無所興趣——欲望便質變為我對語言韻律的創造,或者對別人言說中語言韻律的傾聽。我聽到有些人精彩言說時,我會發抖。弗阿爾荷(19至20世紀葡萄牙自然主義小說家——譯者注)或夏多布里昂筆下的特定章節,能使生命在我的血管里震顫,以一種不可企及卻已備於我的愉悅,使我靜靜地、哆嗦地發狂。更有甚者,維埃拉(17世紀葡萄牙著名作家,見前注——譯者注)寫下的某些片斷,以他符號關係工程的全部驚人的完美性,使我如風中的樹枝般戰慄,經歷某種情緒的眩暈錯亂。

  像所有偉大的戀人,我享受失落自己的愉悅,一個人可以在這種愉悅里,全身心地承受屈服的開心。而這就是我經常寫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種外化的白日夢裡,讓詞語把我當作一個坐在它們膝頭的小姑娘撫慰。它們僅僅是無意義的句子,是水流的緩緩漂移,如同一縷細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于波濤,又一次次再生,永無止境地後浪促推前浪。觀念和意象,表達的顫抖,就是這樣從我身上流過,一束絲綢瑟瑟作響飄逝的過程,月光中一片閃爍不定的觀念碎片,斑駁而微弱。

  我不會為自己生活中的得失而哭,但某些散文的章節,可以讓我愴然下淚。我記得,仿佛就是昨天夜裡,我挑出維埃拉的選集,第一次讀到他關於所羅門國王的著名一節:「所羅門建造了一座宮殿……」我一直讀到結尾,渾身顫抖並且神思恍惚,然後,突然歡欣地大哭起來。沒有任何現實的快樂,也沒有任何生活中的悲傷,可以激發我這樣的淚流。我們清晰而尊嚴的語言具有神聖的韻律,以言達義的浩浩蕩蕩,驚濤裂岸一般無可阻擋,每一個聲音都以驚心的韻律獲得了理想的色彩:所有這一切,像某種偉大的政治激情,使我本能地陶醉。就像我說過的,我哭了。今天,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我還在哭泣。這不是對童年歲月的懷舊,我對童年沒有懷舊:這是對瞬間情感的懷舊,是我第一次能夠閱讀偉大的交響式精湛之作時不可重複的痛楚。

  我沒有政治感或社會感。但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有一種漸趨高昂的愛國情感。我的祖國就是葡萄牙語言。如果有人侵占和奪走葡萄牙語言,即便他們與此同時對我個人並無侵擾,這件事依然會令我傷心。我滿腔仇恨所向,並非那些寫不好葡萄牙文的人,或者那些不知葡萄牙語法的人,或者寫作中使用新式簡化詞法的人。我所憎恨的,是一紙葡萄牙文的貧乏寫作本身,就像它是一個活人;我所憎恨的,是糟糕的語法本身,就像它是一個值得痛打的傢伙;如同憎恨一個惡棍無所忌憚射出的痰塊,我所憎恨的,是偏愛「Y」甚於「I」的現代詞法本身。(葡萄牙的現代文字改革中,新的詞法建議用 「I」代替很多單詞中的「Y」,作者筆下的索阿雷斯對這一點極為不滿。)

  詞法就像我們一樣,是一個生命體。一個詞,在人們看到和聽到的時候才得以完成。而對於我來說,希臘\羅馬拼寫語的壯麗,給這個詞披上一件真正的皇家斗篷,使這個詞成為我們的女士,我們的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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