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善無惡
2024-10-04 09:53:21
作者: (葡)佩索阿著,韓少功譯
不論我們知道與否,我們都有一種形而上的思維;同樣,不論我們喜歡與否,我們也全都有一種道德觀念。
而我的道德觀極為簡單——對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惡。
不作惡,不僅是因為認識到別人也擁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樣權利,有權不被別人妨礙,而且還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已經有足夠的自然之惡,無須再由我來添加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乘客,從一個未知的港口起航,駛向另一個對於我們來說同樣是異鄉的港口;因此我們應該以旅伴之誼來相互對待。而我不選擇善舉,是因為不知道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以為做了什麼善事時,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善。當我施捨的時候,或者試圖教育或訓導別人的時候,我怎麼知道自己或許不是製造了惡?疑惑之下,我只能放棄。
我更願意相信,幫助或者慈善,在某種情況下也是干涉他人生活的一種惡行。好心是一種心血來潮,我們沒有權利讓自己即便是人道的或者俠義心腸的一時興起,使他人成為受害者。施惠總是強加於人的事,這就是我對此大為憎惡的原因。
如果出於道德原因,我決定不對他人行善,也就不要求任何他人對我行善。我最痛恨的事,是自己生病的時候受惠於他人的照看,因為這也是我討厭對別人做的事。我從不探訪病中的朋友。無論什麼時候,我在病中被什麼人探訪,都感到每一次探訪都是對我自己選擇的隱私,構成了一種不方便的、攪擾的、無理的侵犯。我不喜歡別人給我什麼東西,他們似乎是迫使我也給他們一些東西——給他們或者其他的人,而對於他們來說,那些東西完全不重要。
我在一種強烈拒絕的姿態下極為合群。我是但求無害的體現。但是,我僅此而已,我不想超出這一點,也無能超出這一點。面對一切事物,我都感到一種生動的親柔,一種智慧的關切,不過這統統只是矯情。我對任何事物都沒有信仰,沒有希望,也沒有上帝的悲憫。我沒有感受到別的什麼,只是反感和厭惡那些各種類型的真誠以及真誠的信徒,還有各種類型神秘主義以及神秘的教友,或許,更不可接受的,是所有真誠者的真誠,還有所有神秘者的神秘。當那些神秘主義者傳播福音,當他們試圖說服另一個人的知識和意志,去尋求真理或改變世界,我幾乎感到一種生理的噁心。
我意識到自己的幸運,不再有任何牽掛,這樣我就得以從關愛什麼人的職責中解脫,這種職責不可避免地壓迫著我。我僅有的懷舊,只是文學性的。童年回憶會給我的眼裡注滿淚水,但這些淚水閃爍詩韻,一些散文片斷正是在淚水裡已經得到準備。我把童年當作一些外在於我的東西來回憶,並且通過外在的東西來完成回憶。我只能回憶外在的東西。使我對童年心懷柔情的,不是鄉下黃昏的溫馨注入我的心靈,而是一些物化的方式:放置茶壺的桌子,屋子裡四周家具的形狀,人們的面孔和身體的動作。我的懷舊總是指向往日特定的畫面。這就是為什麼我對自己的童年百般依戀,就像對待別人的童年一樣:它們都失落在無邊的過去,成為純粹的視覺現象被我的文學思維所察覺。我感到了親柔,不是因為我回憶,而是因為我觀看。
我從來沒有愛過誰。我最愛之物一直是感覺——在我意識視圖里記錄下來的場景,被我敏銳雙耳所捕捉到的印象,外在世界裡的卑微之物憑藉香水向我開口,述說往日的故事(如此容易被氣味所激發)——就是說,它們向我饋贈現實和情感,比那個遙遠下午一塊烤房深處的烤麵包要強烈得多。當時,我參加了叔叔的葬禮,然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叔叔是那樣的喜歡過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回家路上只有一種模模糊糊如釋重負的溫柔之感。
這就是我的道德,我的形上學,或者是我自己:甚至在自己靈魂里,我也只是一個黃昏里的路人。我不屬於任何事物,也不渴望任何事物。我什麼也不是,只是某些非個人感覺的抽象中心,一塊有感覺的鏡片,雖然從牆上跌落下來,但還是在映照萬千世界。我不知道這一切給我帶來的是快樂還是不快樂,我對此毫不在乎。
(193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