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彌賽亞 1.

  在人類的城市中，四台超級人工智慧正全速運轉著。只要城市外圍的信息防火牆出現一絲疏漏，苟延殘喘的人類文明將被吞噬殆盡。

  「檸黃」地下深處，W-002「圖靈」生長出難以計數的等離子體觸鬚，向著正上方的空間通道延伸。這條通道是四台超級人工智慧藉助空間型罪物共同構築的，一旦「持鑰人」做出決定，就會自動連接到某座城市的鬧市區，由W-002通過自身的隨機數算法，隨機挑選可供轉化為算力的犧牲者。

  這一次的「持鑰人」，正是在決定世界命運的賭局中勝出的，代表了「純白」的龍舌蘭。「鑰匙」落入龍舌蘭手中後，四座城市的議事廳一度想要讓這次的賭局作廢；但對於四台超級人工智慧而言，通過W-023的賭局決定湧現的犧牲者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符合阿西莫夫第零定律的底層邏輯，其優先級凌駕於人類的憲法之上。

  不計其數的黑色人形向高空飄去，又被龍舌蘭和萊絲構築成的銀白色漩渦捕捉。

  海量的信息呼嘯著湧入了龍舌蘭的腦海，她一面控制住萊絲，一面對自己催眠，還關閉了大腦中傳輸痛苦的信息通路。那些黑影中承載了巨量的負面情緒，根本不是人類能夠承受的。

  外太空的分型結構落了下來，拼接成一個晶瑩剔透的二十面體硬殼，將龍舌蘭和萊絲緊緊包裹住，就好像繭蛹一般。匯集起來的信息漸漸變得純粹，龍舌蘭認識到外網中所謂的情緒，不過是在大量運算中被摒棄的非最佳算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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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舌蘭的靈魂緩緩地脫離了軀體。與此同時，萊絲的體內也湧出一個發光體，那是代表了她靈魂的信息。龍舌蘭張開雙臂擁住她，默默感受著對方體內龐大的運算量與難以置信的算法。

  突然間，萊絲睜開了眼睛，她高昂起頭，對著龍舌蘭的額頭使出一擊頭槌——

  龍舌蘭的頭上流出鮮血，萊絲額頭上的矽膠皮膚也被撞出了一處凹陷。

  萊絲盯著龍舌蘭，惡狠狠地說道：「我才不管你有什麼高尚或者卑劣的目的，想跟老娘融合，經過我同意了嗎？」

  龍蛇蘭回以微微一笑：「可惜，現在無論什麼力量都無法阻止彌賽亞的誕生。」

  「你認為在新生的彌賽亞中，占據主導的一定是你嗎？」萊絲依然不服輸，而兩人的意識在湧現中已發生部分融合，她看到了龍舌蘭的過去，也感受到了對方經歷的林林總總。人工智慧的底層算法告訴她，和這個人融合是最好的選擇，可她本人的意識卻依然在抗拒。

  「當然。因為歷史不可被改變，這是既定事項。」龍舌蘭笑道。

  包裹住二人的硬殼迅速生長，頃刻間便占據了整個穹頂。在到達某個臨界點的瞬間，生長戛然而止。繼而，難以計數的晶狀尖刺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向內部收縮，用難以察覺的高速壓縮成了一個點。

  相同類型的罪人和罪物，在湧現中吸納足夠坍縮成黑洞的信息量，從而創造出奇點，這就是彌賽亞誕生的條件。

  龍舌蘭緩緩睜開眼睛，那一瞬間，整個世界的信息毫無障礙地湧入了大腦。她看到了亞馬孫雨林中的金剛鸚鵡在低空飛行，看到了巴顏喀拉山脈頂端的積雪在溶化，看到了城市中的人們正茫然地仰望著天空，甚至還看到了太陽拋出拱形的日珥，看到了月球軌道上一顆直徑3米左右的小行星被地球引力捕捉，將在幾小時後進入到大氣層化作一顆流星。

  她成功了。

  龍舌蘭先是小心翼翼地將萊絲的軀殼放在地面上，又為它注入少量的信息。既然她在未來世界見過那裡的萊絲，那麼未來世界就必須存在一個萊絲；等到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再將這個萊絲送回過去，歷史就完成了閉環。

  之後，龍舌蘭開始感知自己的能力：在成為彌賽亞之前，她和萊絲的能力是控制認知。那麼認知的本質是什麼？

  對於人類而言，是大腦中化學信號的傳遞；對於機器而言，是邏輯門中電子的運動；對於罪物而言，是外網量子能級的躍遷。

  但這些描述，只是說明了「認知」的物理基礎，並沒有能夠深入其本質。舉例而言，同樣的化學變化，放在大腦外就無法產生意識的體驗，只有當大量的化學變化相互影響時，才構築起了人類有關「我」的認知。

  在這其中，有一套更加基礎、更加根本的邏輯，即「映射」。物體的表面散射可見光，映射到視網膜中，形成了視覺的基礎；神經系統將光信號映射為電信號，又被大腦接收，形成了「看到」的體驗。對比而言，在計算機中，底層的電子運動映射為邏輯門的與非運算，邏輯運算映射為電腦底層的彙編語言，最終映射為作業系統，構築起一個多層級的從自己到自己的映射過程，從而實現了人類對上千億個電子元件的操作。

  「映射」是一個數學集合論中的基礎概念，代表了兩個集合之間元素的對應關係，也是萬事萬物間最基礎的邏輯關係之一。

  如同羅星能夠控制熵、法拉能夠控制電磁場一般，成為彌撒亞的龍舌蘭，進化為能夠控制「映射」這一數學概念的存在。

  擁有了「映射」這一數學武器的龍舌蘭，終於可以向外網發起挑戰了！

  就在這時，天邊划過一顆流星，一輛罪物機車張開雙翼向著她的方向飛來，車上載著羅星和法拉。

  龍舌蘭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

  正面挑戰彌賽亞，這種事情羅星之前想都沒有想過。但箭在弦上，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主人，要攻擊嗎？」斯特拉問道。

  「把你所有的武器都拿出來！」羅星命令道。

  「遵命！」

  斯特拉話音未落，車身尾部便向後延展開去，形成了一個貨櫃一般大小的矩形金屬箱子。下一瞬間，箱體緩緩向上方翹起，從中露出12枚舊時代俄羅斯產的P-42彈道飛彈。

  「主人，這些可都是裝載了核彈頭的，我把全部庫存都拿出來了！」斯特拉得意地說道。

  「真是全部？」

  「……一半。」

  「說實話。」

  「三分之一！」

  在一人一機車鬥嘴之際，一枚枚洲際飛彈噴射出熾熱的氣流，劃著名弧線自四面八方向著龍舌蘭襲去，巨大的後坐力令斯特拉在空中翻滾了好幾圈才穩住身子。

  剛剛進化成為彌賽亞的龍舌蘭，也在慢慢熟悉著自己的能力。

  她能夠控制的是一種底層的邏輯關係，即映射。從另一個角度講，面對著呼嘯而來的洲際飛彈，她並沒有任何物理手段能將其阻攔。

  然而此時此刻，她的頭腦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數之不盡的信息湧入她的大腦，被計算成對應的結果輸入，緊接著又再次吞入新的數據。

  ——我能夠反抗重力嗎？

  ——不能，我並不能做到像羅星一樣，控制分子的無規則熱運動，使其具有宏觀的動量。

  ——那此時此刻，我是怎樣做到飛行的？

  ——重力的本質，是令物體沿著測地線運動，即從一個三維空間的點，向著另一個點的映射。只需切斷這種「映射」，我就不會受到重力的影響。

  熟悉了能力的本質，龍舌蘭對著十餘枚洲際飛彈蹺起一根手指，它們立即改變了軌道，劃著名詭異的弧線向著高空飛去。她改變了飛彈動力學函數的映射關係，令其測地線貼向近地軌道。

  要在一瞬間做到這種事情，需要有巨大的運算量做基礎，萊絲和外網為她提供了這種運算能力。

  核彈頭在高空炸裂，在接近真空狀態的散逸層膨脹成一個個火球。龍舌蘭猛地握緊拳頭，火球的膨脹驟然間停止，尚未完全爆炸的核彈頭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她改變了鏈式反應時間和能量之間指數函數的映射關係，將其改變成了更加平緩的對數函數。

  於是，核彈頭能量的釋放效率甚至比不上氣球的破裂，經過幾次簡單的嘗試，龍舌蘭對自己的能力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改變映射，即改變基本的物理函數的形式。因為物理學函數的本質，就是一種從定義域到值域的映射關係。

  解決了洲際飛彈後，龍舌蘭將注意力放在斯特拉的身上。羅星和法拉能夠一路走到現在，這件罪物功不可沒。

  意識的本質，是自身整體向自身部分的映射過程中，產生的主觀感受。龍舌蘭並不想破壞斯特拉，但讓它短時間喪失意識，完全是易如反掌的——

  不，還有更加有趣的玩法。對付這兩個孩子只是前菜，真正的對手是外網。為了完成能夠擊潰外網的戰術，斯特拉是個很好的實驗對象。

  正在載著羅星和法拉在高空盤旋的斯特拉，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了。它剛剛下令讓左側的機翼微微上篇，沒承想發動機卻同時將功率提升了百分之二十，弄得它差點把背上的兩人晃下來。

  「小提琴，你怎麼了？」法拉發覺了斯特拉的不對勁，問道。

  「我……Je ne sais pas，Gespür Странно?……」

  斯特拉想說「我不知道，感覺很奇怪」，卻嘰里呱啦地說出了一堆不知是什麼的語言。

  法拉見狀，對羅星耳語道：「你能自己應付一會兒嗎？我要幫助小提琴恢復。就按照我們商量好的戰術。」

  「交給我吧！」羅星說罷，拎起法拉帶來的裝滿了罪物的背包，向著更高空的龍舌蘭飛去。

  法拉挪到駕駛位，對斯特拉說道：「小提琴，你不用回復，聽我說話就好。能夠將你的作業系統底層權限對我開放嗎？」

  斯特拉發出一串意義不明的嘰里呱啦，之後豎起一張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複雜的代碼串。法拉當即敲擊屏幕下方的鍵盤，幫助斯特拉梳理著系統。很快她便發現問題的根源——

  代表了斯特拉意識的作業系統下層，被架構起了另一個虛擬系統。此刻斯特拉的意識必須經由下一層系統，才能直接同身體的硬體連接。這就好像一台計算機原本的作業系統是Windows，現在在Windows中虛擬出一個Linux系統，通過Linux系統調用Windows系統，再調用硬體。斯特拉並不熟悉函數之間的對應關係，自然會變得無法順利操控身體。

  ◇

  野狼仰望著天空的纏鬥，它很想發表一番感想，想來想去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形容。那一刻，它體會到了古人所謂「大音希聲」中蘊含的智慧。最終，萬千的言語，只化作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一口氣還沒有出完，它就看到銀蛇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個噴射背包，有條不紊地套在了身上。

  「你想幹什麼？」野狼問道。

  「看也知道吧，我要去幫他們。」銀蛇答道。

  「你能幹什麼？」野狼問出了理所當然的問題。即便銀蛇已經達到了普通人類戰鬥力的巔峰，但上空的那幾位，早已超出了普通人類的範疇。

  「我也想知道。」銀蛇想都沒想便答道，「上去再說。」

  「你沒看到那些飛彈嗎？」一旁的陸冰訓斥道，「她能讓飛彈打偏，你上去了，連根蔥都不算。」

  「我有辦法。」一直在默默觀戰的月影說道，「目前的龍舌蘭小姐還不熟悉彌撒亞的力量，她若要令飛彈偏移，必須經由主觀意識控制才能做到。我可以預知她幾分鐘後的位置，銀蛇先生可以在那裡設好埋伏，在她發現之前進攻。」

  「妥了，哪怕只能揍她一拳，我也值了！」銀蛇揉了揉手腕。

  「很抱歉，我幫不上什麼忙，身上的罪物也只是玩貨……」駱非一臉歉意地湊了上來。銀蛇一眼看到了他耳中的「小森」藍牙耳機，問道：「我想聽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段的聲音，都能做到嗎？」

  「只有我才能調節出來。」駱非不無得意地答道。

  「很好，你將成為擊潰龍舌蘭的關鍵！」

  銀蛇用力地捏了捏駱非的肩膀，痛得他直皺眉頭。

  ◇

  羅星十分清楚，憑著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對付進化為彌賽亞之前的龍舌蘭都占不到一點便宜，更何況現在。自己唯一能夠憑藉的，只有罪物。

  龍舌蘭看著站在自己對面的羅星，舔了舔嘴唇，說道：「你一定和昨日重現達成協議吧？有了你，到省去了去找它的麻煩。」

  說罷，她挑挑眼角，為羅星寫入了「召喚W-005，打開一道連接到公園2019年上海市的時空門」的暗示。

  對面的羅星神情模糊，似乎在同被寫入的暗示做鬥爭。龍舌蘭將他丟在了一邊，集中精力準備控制即將出現的W-005。

  在遠處的天空中，法拉在飛速地為斯特拉重寫系統。經過一番努力，斯特拉終於能夠順利地控制自己飛行了。

  「小提琴，羅星已經到達龍舌蘭身邊了，你能發射一枚核飛彈嗎？」法拉問道。

  眼前的屏幕上顯現出一個「OK」的手勢。

  洲際飛彈噴射著火光飛來，龍舌蘭皺皺眉，自言自語道：「這東西怎麼可能打到我？更何況小羅星還在這裡。」

  幾秒鐘的時間裡，飛彈便已近在咫尺。龍舌蘭豎起一根手指，準備再次改變飛彈飛行的測地線。

  「不需要打中你，你會自己去找它！」

  正對面的羅星突然雙眼一亮，擺脫了催眠！他手中握著一隻老舊的紅色毛絨兔子，裡面播放出刺刺啦啦的兒童歌曲：

  「采蘑菇的小姑娘，背著一個大竹筐……」

  信息型罪物「赤兔」的能力，是令其播放歌曲的內容，以極其扭曲的形式得以實現。

  在目之所及的範圍內即沒有「小姑娘」也沒有「蘑菇」，與「小姑娘」最為接近是身為女性的龍舌蘭，而與「蘑菇」最為接近的則是核彈頭爆炸產生的蘑菇雲。

  也就是說，龍舌蘭將在罪物的控制下，主動「採摘」核彈頭爆發形成的蘑菇雲。

  她的身體自己動了起來。即便成為彌賽亞，龍舌蘭對現狀的理解和把握也是需要時間的。在順利找到破解方案之前，她的雙手已經緊緊貼在了核彈頭上。羅星控制著飛彈尾部火焰的噴射方向，讓其帶著龍舌蘭向高空飛去。

  「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那小傘裝滿了筐……」

  罪物的力量加速了核爆的進程，為了形成歌詞中的「小傘」，核彈頭內部的鈽239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擠壓，迅速達到臨界質量，開啟了鏈式反應。

  羅星仰視著上空，飛彈上升到一定高度後，如同被什麼吸引住了一般定在原地，核爆也理所當然地沒有發生。龍舌蘭赤腳站在核彈上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罪物的力量只能控制住她一瞬，方才那首歌唯一的作用，就是憑藉「清早光著小腳丫」一句，令龍舌蘭脫掉了鞋子。

  這一次，龍舌蘭沒有再將鏈式反應能量與時間的指數函數關係改變，而是從更本質上改變了控制核爆的弱相互作用力：質子捕獲電子後不再生成中子和中微子，而是被映射成反質子和正電子。如此一來，核爆僅放出了兩個正負電子和正反質子湮滅的能量，便偃旗息鼓了。

  羅星匆忙命令「赤兔」將歌曲切換成《快樂起床歌》，方才他正是聽著「起床起床起床床」的洗腦音調，才能擺脫龍舌蘭的催眠。但這一次他沒有再令罪物保護自己，而是悄悄丟了下去。自從龍舌蘭進化為彌賽亞以來，這個時代的萊絲就陷入了沉睡狀態。羅星並不清楚「赤兔」的能力有多強，但如果能夠喚醒這個時代的萊絲，己方就多了一名強有力的後援。

  「還有什麼本事？一起使出來吧！」

  龍舌蘭露出了小孩子般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