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2024-10-04 09:43:55 作者: 賀緒林

  司馬亮嘴角叼著煙,仰靠在椅背上,微閉雙目。桌上的菸灰缸堆滿了菸頭和菸灰,一包煙已經空了,另一包剛剛拆封,煙盒旁邊是專署送來的密函。

  良久,司馬亮坐起身,把菸頭按滅在菸灰缸,又拿起了密函。這封密函他已經看了不下十遍,可他還逐字逐句仔細看了一遍。專署密令他秘密除掉彭大錘。這個密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沉思許久,覺得也在情理之中。

  幾天前,他去專署參加一個會議。會議結束後,范專員把他單獨留了下來。他不知范專員留他有啥事,心裡很是忐忑不安。他跟著范專員走進一間秘室,越發感到惶恐。

  自打抓住周豁子後,范專員對他賞識有加。此刻范專員卻一臉的嚴肅,詢問渭北當前的治安的情況。他說剿除了周豁子,滅掉了嚴智仁,沒有了外匪侵入又消除了隱患,渭北的治安情況空前的良好,老百姓安居樂業。他還說下一步要徹底在野灘鎮禁菸,把灘地全改良為水田,種上水稻,讓老百姓真正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范專員擺擺手打斷他的話:「禁菸種水稻的事以後再說。今日我要問的是:渭北的治安當真再沒有隱患了麼?」

  司馬亮不由一怔,聽出范專員話中有話,可他實在不清楚渭北的治安還存在著什麼隱患,惶然地看著范專員。

  「你是被勝利蒙住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范專員的聲音嚴厲起來。

  他趕緊站起身子來:「請專員明示。」

  范專員冷著臉問道:「那個彭大錘現在擔任什麼職務?」

  「自衛大隊長。」他疑惑地望著范專員。他呈文到專署,舉薦大錘出任保安大隊長,呈文上寫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難道範專員沒有看到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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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專員又問:「他是什麼出身?」

  「他開過鏢局,是鏢師。」

  「什麼是鏢師?鏢師就是刀客,刀客就是土匪。歷朝歷代刀客土匪都是官府緝捕打擊的對象。他們就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不把他們除掉就國無寧日,民無寧日。」范專員敲著桌子說:「讓一個土匪去當自衛大隊長,真是匪夷所思!」

  司馬亮怔了一下,隨即辯解道:「他當上了自衛大隊長才抓住了周豁子,又除了嚴智仁,破了殺王縣長的血案。他是個難得的人才。」

  「糊塗!」范專員拍了一下桌子,「我原以為你讓他當自衛大隊長是利用他而已,沒想到你倒十分的器重他,竟然要舉薦他當保安大隊長。讓一個土匪去當保安大隊長,簡直就是讓黃鼠狼去給雞保平安嘛。」

  司馬亮鬥著膽說:「專員,彭大錘真的不是土匪。再說了,他抓周豁子除嚴智仁也是有功之臣,我們是可以繼續利用他為黨國效力的。」

  范專員說:「你就不怕他反了?」

  他怔住了。他確實沒想到過彭大錘會造反。

  范專員又道:「周豁子臨上囚車時彭大錘敬酒為他送行,可有此事?」

  司馬亮一怔,隨即點點頭。他在肚裡嘀咕:是誰把這事告知了范專員?看來他身邊有想拆他台的人哩。他心裡不禁一寒。

  「彭大錘給周豁子敬酒說明了什麼?」

  司馬亮思忖一下,答道:「他們是惺惺惜惺惺。」

  「又是糊塗!他們是臭味相通!」

  司馬亮喃喃道:「彭大錘真的是個忠勇之士,不可多得。」

  范專員沉下臉道:「什麼叫忠勇之士?什麼叫不可多得?一個和土匪頭子稱兄道弟臭味相通的人你也敢用?真是糊塗!」

  范專員又訓斥道:「他雖說擒嚴智仁有功,可你想過沒有,他事先跟你通過氣沒有?他先斬後奏,為所欲為,如此下去,如何了得!」

  司馬亮道:「他那樣做是怕泄露機密。」

  「你還替他辯解!」范專員敲了一下桌子,「他那是有叛逆謀反之嫌的!」

  司馬亮不敢吭聲了。

  稍頃,范專員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語重心長地說:「司馬,你年輕有為,來日方長。可你在官場歷練還不夠老道,在用人方面更是欠火候。跟你說實在話,有人告你,說你重用土匪做親信,置黨國利益於不顧。」

  他感到脊背一陣發涼,額頭也滲出了泠汗。

  范專員忽然問道:「聽說你喜歡讀《資治通鑑》?」

  他點點頭。

  「讀過《水滸傳》麼?」

  「讀過一遍。」

  「有什麼感受和見解?」

  他想了想說:「作者的文筆極其老道,全書充滿著陽剛之氣。」

  范專員搖了一下頭,說道:「你只看了個皮毛,未解其中的深意。你回去再仔細認真讀讀《水滸傳》,就知道渭北下步棋該走哪一步了。」

  臨出密室時,范專員又道:「司馬,我是很看重你的,有心提攜你。你下步棋走對了就會平步青雲。」

  回到渭北,他飯都沒顧上吃,立即找出《水滸傳》來靜心拜讀。讀到七十一回他都沒讀出什麼名堂來。說實在話,後邊的幾十回他不喜歡讀,可他還是硬著頭皮往完讀。讀完全書,合上書本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范專員的用意,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第二天專署就送來了密函,果然不出所料,專署密令他儘快除掉彭大錘,且要行事機密。

  司馬亮放下密函,長嘆一聲,自語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了大錘這條漢子了。」

  他沉思良久,喚來同永順,吩咐道:「你去請章局長過來一下。」他想把這件棘手的事交給章一德去辦。

  同永順轉身剛要走,又被司馬亮叫住了。他忽然想起,這些日子章一德很是鬼鬼祟祟,好像有啥事瞞著他。會不會是章一德向范專員告了他的狀?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小心為妙。想到這裡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略一思忖,他拿過密函讓同永順看。同永順看罷大驚失色:「專署咋的要殺害大錘?他可是有功之臣呵。」

  司馬亮道:「范專員說他是土匪。」

  「他是個鏢客,不是土匪。」

  「范專員說鏢客就是刀客,刀客就是土匪。」

  「就算他是土匪吧,可他歸順了政府,也就是政府的人了,而且還為政府立了大功,政府不獎也就罷了,咋地還要殺他?」

  「他是受了招安,可他匪性能改麼?他將來要造反了咋辦?」

  「他不會造反的。」

  「萬一他要造反呢?」

  同永順語塞了。

  司馬亮點燃一根煙,說:「我原來的想法和你一樣,范專員說我糊塗。我回來仔細想想,先前的想法的確是糊塗。你想想,我去專署開慶功會,大錘推病不去,繳了保安大隊的械,捉了喬大年,後又擒了嚴智仁。這先斬後奏的事只有彭大錘幹得出來,他把誰放在了眼裡?」

  同永順說:「他這麼做是怕泄露機密,也是迫於無奈。」

  司馬亮搖頭道:「他原本是政府通緝的對象,肯定對政府心懷不滿。現在他有了職位不會謀反,倘若有啥事不合他的心意,他會不會也繳了我的械?防人之心不可無呵。」

  同永順說:「卸磨殺驢,這事也做得太絕了。」

  司馬亮道:「范專員是為渭北的長治久安著想。」

  同永順不吭聲了。

  司馬亮又道:「你看這事咋辦才好?」

  同永順反問道:「你想咋辦?」

  司馬亮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同永順說:「大錘是條難得的漢子,殺了他讓人心寒啊。我斗膽說一句,當初是你要他出任自衛大隊長,他鞍前馬後為你幹事,現在事幹完了卻要殺了他,讓世人咋看你?」

  司馬亮半天不吭聲,大口抽著煙。想當初,他滿懷抱負去三邊,實想為國為民做些有益的事,一來可光宗耀祖,二來也好升遷。沒想到一念之差收了賄銀,落了個貪官的罵名,險些丟了頭上的烏紗帽。來到渭北他事事小心,唯恐再有個啥閃失。卻流年不利,遇到多事之秋,步步都是坎坷,所幸得到大錘這員虎將,幫他渡過難關,前程有了希望。可上峰卻要他除掉大錘,正如同永順所說,這是卸磨殺驢,他於心何忍!同永順提醒得好,他不必也不該去做這個惡人,卸磨殺驢不僅讓世人唾罵,也令忠心事他的人寒心。再者說,大錘是個好漢子,這樣的人死在他手中他良心難安。還有,大錘江湖上有許多朋友,他殺了大錘,大錘的那些朋友能不給大錘報仇?會不會也殺了他?想到此,他驚出一身的冷汗。

  沉思良久,他有了主意,看了同永順一眼,說:「我不想,也不願去做惡人。可專署的命令咋能違抗?還有那范專員盯著這事。」

  同永順說:「能不能想個變通的法子……」

  「啥變通的法子?你說說。」

  同永順思忖片刻,說:「能不能像嚴智仁和章一德那樣,借顆人頭李代桃僵?」

  司馬亮搖頭道:「李代桃僵的主意是不錯的,可上哪達找人頭去?再說了,嚴章二人那麼幹過一回,再干難免不泄露機密。」說著蹙起眉頭,低頭啜茶。

  同永順一時也想不出好的辦法,在一旁干著急。

  司馬亮又道:「有人把大錘給周豁子敬酒送行的事捅了上去,還告我重用刀客土匪。你看這人會是誰呢?」

  同永順沉吟道:「姓嚴的死了,誰還敢和你作對?難道是大錘身邊的人?」

  司馬亮搖頭:「大錘身邊的人都是血性漢子,不會幹那齷齪事。」

  「那會是誰?——會不會是章一德?」

  「我想可能是他。他那人城府極深,藏而不露,嚴智仁死了,他一直覬覦著保安大隊長的位子哩。」

  同永順說:「把你扳倒了,他還想當縣長哩。」

  司馬亮點頭:「他在專署還有後台靠山,扳倒了我他就能坐上縣長的位子。」

  「你得防著他點。」

  司馬亮嘆道:「有大錘在,十個章一德我也不怕。大錘是他的克星。沒了大錘,我是防不勝防呵。」

  同永順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俄頃,司馬亮展開了眉頭,扔了菸頭,在同永順耳邊低語了幾句。同永順頓時面泛喜色,以拳擊掌,連聲說:「好主意!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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