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2024-10-04 09:43:52
作者: 賀緒林
在娘的催促下,大錘返回縣城去接秋月。
秋月以為聽岔了耳朵:「你說啥,你娘讓你接我回野灘鎮?你不會哄我吧。」
大錘笑道:「我吃飽沒事幹,哄你做啥。」
秋月神情激動起來,眼裡有了盈盈的淚光。
「你哭啥?」大錘不由一怔。
「你娘總算認我這個媳婦了……」秋月喃喃地說。
大錘笑著糾正:「不是『你娘』是咱娘。」
秋月抹了一把眼睛,笑道:「是咱娘,是咱娘。」
「我說過,咱娘遲早會認你的,跟我回家吧。」大錘說。
「幾時走?」
「現在就走,我已經雇好了馬車,在門口等著哩。」
秋月翻箱倒櫃地找起衣服來。她找出那襲紅綢旗袍在身上比劃,問大錘穿這件合適不。大錘笑道:「太合適了,這旗袍就是為你定做的。」
秋月遲疑了一下,放下旗袍,又找了件碎花斜襟布衫穿上。大錘問她咋不穿旗袍。她抿嘴一笑:「這旗袍太扎眼,我怕咱娘罵我是小妖精。」
大錘黯然地說:「咱娘看不見……」
秋月怔了一下,說:「我也怕她看著心裡不高興。」
大錘沒有想到她這麼想得周到,受了感動,把她擁在懷中,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動情地說:「你真是個好女人…….」
出了門,秋月又站住了腳,不放心地問:「咱娘真的不會再罵我了吧?」
大錘笑道:「再罵就是我罵,娘是不會再罵的。」
秋月咯咯笑著,打了大錘一下,上了馬車。
正午時分他們回到野灘鎮。馬車停下了,大錘從車碼頭跳了下來,攙扶秋月下了車,指著低矮的門樓說:「到家了。」秋月望著低矮的門樓發呆。她雖說踏進過這個門檻一次,但由於當時心情很不好,沒有細看過這門樓。可大錘曾無數次給她說過他的家,這個低矮的門樓和漆皮剝落的門扇也曾好多次走進她的夢裡,此時目睹著它們,她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她在縣城的住處遠比大錘這個家好,可她一直希望著能回到這個家。她心中十分明白,只有走進這個家她才能真正算是大錘的媳婦。現在願望終於實現了,她卻遲疑著不敢往進走。
「進家呀。」大錘催促道,推開了虛掩的街門。
秋月抬腿蹺進了門檻。偌大的院子靜悄悄地,幾隻母雞在覓食,一隻大紅公雞單腿獨立,雄視著母雞們,一副帝王的氣派。腳步聲驚動了那隻公雞,它轉過頭瞪著不速之客,發出了「咯咯咯」的警叫聲,扇起翅膀做出拼搏的架勢。秋月沖它笑了笑,公雞讀懂了她的表情,見她沒有敵意,叫聲變得溫和和友好了,轉身到母雞群中尋歡作樂去了。
秋月環視著既陌生又熟悉的家院,百感交集。西邊的窯洞有一架織布機,她走過去摸東又摸西,感到無比親切,眼裡竟有了淚光。忽然,她聽見有腳步聲,急忙抹了一把眼睛,出了窯。這時從東邊的窯洞走出一個年輕的女人,身體健壯,腆著大肚子,訝然地看著秋月。秋月也呆眼注視著她。
在灑滿秋陽的院子裡,兩個年輕的懷孕女人各自看著對方。她們都不吭聲,都仔細地打量著對方。上次秋月回來時,麥草走親戚去了。儘管她們從未謀過面,此時一句話也沒說,但她們都知道對方是誰了。
大錘這時提著行李從外邊進來,看見她們站在那裡眼對眼發呆,便過來對秋月說:「這是麥草。」轉過臉又對麥草說:「這是秋月。」
秋月這時醒過神來,略一遲疑,落落大方地叫了聲:「姐!」
麥草點了點頭,一時竟不知該怎樣稱呼秋月,只是衝著秋月一個勁地笑。
這時從大窯里傳出大錘娘的聲音:「麥草,是大錘回來了吧?」
麥草急忙回答:「娘,是他回來了。」
「他把秋月接回來了麼?」
「接回來了。」
「快讓秋月進窯來。」
麥草便對秋月說:「娘叫你進窯哩。」
秋月跟著麥草進了大窯。大錘娘端坐在炕上,滿頭銀髮,一雙黑眼珠定定望著窯門口,臉上溢滿著慈祥的笑意。秋月看著老人的眼珠下意識地有點驚慌,剛想垂下眼皮,卻發現老人的黑眼珠沒有焦點,這才醒悟到老人失明了,心裡頓時生出一股憐愛之情。
麥草對娘說:「娘,秋月回來咧。」
秋月叫了聲:「娘!」跪下了身子。
麥草說:「娘,秋月給你磕頭呢。」
大錘娘身子往前一傾,急忙說:「別禮數了,你身子不輕省,快起來,快起來。」
麥草把秋月攙扶起來。
「過來,讓娘看看。」大錘娘伸出了雙手。上次秋月回來老人沒理識她,這次已非昔比,老人對她另眼相待,她心裡湧出一股融融的暖意。
秋月走到大錘娘跟前。大錘娘摸著她的頭和臉,笑語盈盈:「好頭髮,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樑,櫻桃口,是我彭家難得的俊媳婦,大錘的命好呵。」老人笑出了聲。
秋月也含羞地笑了。大錘娘拉著秋月的手關切地說:「別站著,坐下說話吧。一路顛簸,好人都累失塌了,何況你是個雙身子。」
秋月順勢坐在炕邊。
「幾個月了?」大錘娘問。
「七個月了。」秋月回答。
「你麥草姐比你早一個月。咱屋雖比不上縣城,可究竟是自個的屋。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家的土窩。你說是不?」
秋月說:「娘說得對。」
「以前都是娘不好,你別跟我這個老糊塗計較。」
「娘,別這麼說,是我和大錘不好,惹您老生氣了。」
正說著話,麥囤媳婦來了。她是隨和人,也是個熱鬧人,一進門就跟秋月開玩笑:「這是秋月妹子吧,長得跟仙女似的,難怪我大錘兄弟把魂丟在了縣城。」
秋月羞紅了臉。大錘娘笑著對秋月介紹:「這是你二嫂,她接生的本事大得很,在咱野灘鎮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秋月聽大錘說過二嫂的本事,紅著臉道:「拜託二嫂了。」
二嫂笑道:「就衝著你這句話,到時候二嫂也要叫我妹子少受點罪。」又看了麥草一眼,對大錘娘說:「三娘,我看麥草和秋月的樣子十有八九都是球球娃。」
大錘娘笑道:「托你的吉言,咱老彭家這回是人丁興旺了呵。」
這時大錘進了屋,笑道:「啥事說得這麼高興。」
二嫂說:「我們正說你哩。」
「說我啥哩?」
「說你本事大,讓麥草和秋月都懷上了娃娃。」二嫂說著大笑起來。
一屋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