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10-04 09:42:07 作者: 賀緒林

  野灘鎮的人物頗多,如果扳起指頭去數,誰也不會把雷娃漏了。煙館、酒館、賭局、妓院的掌柜全都認得他,說他的姓名「胡雷娃」也許知道的人不多,但提起「諞傳客、逛山」沒有人不知道。

  雷娃的家道原來十分殷實,父母只有他一個寶貝兒子,拿他當寶貝似的寵著慣著。後來父母不幸染上惡疾,雙雙而亡,那年他十八歲。他生性頑劣,父母在世時他還有所收斂,父母病故後他便成了脫韁的野馬,跟著一夥紅五錘六恣意妄為,吃喝嫖賭的事樣樣都少不了他。他也常對人說,他百樣嗜好沒有,只有一樣毛病,愛過皇帝的日子,不愛過窮鬼的光景。如此這般,一份十分殷實的家業不到一年時光讓他踢騰光了。因此,他年近而立還打著光棍。他舅舅宋三老漢氣得罵他是生就的討飯吃的鬼,卻長了一張皇帝的嘴。但畢竟是甥舅關係,血濃於水,罵歸罵,四時八節宋三老漢都惦記著不爭氣的外甥,給外甥送些糧錢,苦口婆心勸他別再一天到晚瞎胡逛了,找個事乾乾。他嘴裡答應著,可惡習不改,三天兩頭去舅家蹭飯吃,還伸手向舅舅要錢花。這樣次數多了,宋三老漢也看穿外甥是個逛山二流子,大光其火,不再給他好臉色看。打那以後他也很少登舅家的門。

  再後來出了一宗事,宋三老漢便不再認這個外甥了。

  宋三老漢在東街開著一個粉坊,生意不大,但很紅火,日子過得滋潤。那時鎮裡還沒有成立自衛隊,常有小股土匪在風高月黑之夜入鎮搶劫。宋三老漢這樣的小康之家是雇不起護院養不起家丁的,因此成為土匪打劫的主要對象。

  那次宋三老漢家遭匪劫是在黎明時分。老漢有早睡早起的習慣。黎明時分他靈醒了,沒有驚動老伴,摸黑穿上衣服,順手拿起放在枕頭旁的旱菸鍋。早上起來不拉不尿先抽鍋提神煙,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

  老漢摸黑裝了鍋煙,伸手又去摸放在櫃蓋上的火鐮和打火石(他過日子節儉,抽菸從不用火柴,嫌浪費),卻摸到了幾個手指粗細圓滾滾的東西,憑感覺他知道是紙炮。這是過年時買的,沒有放完,原本在櫃蓋上放著,不知怎的掉進了衣櫃裡。前些日子老伴翻櫃找衣服,把這東西找了出來,順手又扔在了櫃蓋上。他放下紙炮,手移動了幾下,把火鐮和打火石摸到了手。正要打火點菸,忽聽外邊有響動聲。他警覺起來,忽地坐起身,喝問一聲:「誰?」

  沒有應聲,但響動聲更大了。他驚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情知不妙,推了一把身旁的老伴:「快起來!」

  老伴還沒靈醒,迷迷糊糊地問:「咋了?」

  「有賊!」

  外邊的腳步聲很雜亂,聽動靜有好幾個人。宋三老漢是條漢子,雖然驚慌,但沒有失措。他知道是土匪入了宅院,就趕緊想破敵之法。也是急中生智,他一把把櫃蓋上的紙炮抓在手裡,跳下了炕。老伴這時已嚇醒了,戰戰兢兢地說:「他爹,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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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三老漢粗聲大氣地說:「怕球!咱有槍哩,來一個撂倒一個,來兩個咱撂倒他一雙!狗日的不怕死就來!」

  這時就聽外邊一陣慌亂,有人慌恐地說:「不好,這傢伙有槍哩!」

  又有人說:「別怕,眼線沒說有槍,他是胡咋唬哩。」

  外邊的響動聲又大了起來,而且在撬門扭鎖。

  宋三老漢慌而不亂,扯著嗓子吼:「狗日的走不走!不走我就開槍咧!」他打著火,點燃紙炮,從門縫彈了出去。

  啪!

  一聲炸響,在黎明的夜空響得驚心動魄。匪首驚恐地叫道:「這傢伙真格有槍哩,快撤!」

  這伙賊人手中沒火器,趕緊逃之夭夭……

  天光大亮,宋三老漢開了屋門。屋門口散落了一片碎紙屑。他笑罵道:「狗日的這麼不經嚇。」

  翌日中午,宋三老漢的外甥胡雷娃提著一包點心來到舅舅家。雷娃住在野灘鎮北街,宋三老漢的粉坊在東街,相距不到一里地。老漢知道外甥是個逛鬼,每每見到外甥都要教訓一頓。雷娃因此惱恨舅舅,很少登舅舅的家門,走道時大老遠瞧見舅舅就趕緊避開。可這一日他不僅登了舅舅的門,而且提著禮物,見了舅舅顯出十二分的親熱。俗話說,有理不打上門客,況且來的客是親親的外甥,宋三老漢雖不待見外甥,但骨血畢竟是親的,而且外甥也是奔三十的漢子了,總不能一見面就板著臉訓斥。老漢把恨鐵不成鋼的怨氣壓在心底,臉上堆著笑把外甥讓進屋裡,倒了茶,也遞了煙。

  雷娃邊抽菸邊和舅舅拉話,言說聽人說昨晚舅家遭了匪劫,放心不下特來看望,不知家裡人財是否受損,話語中透著十二分的關切。宋三老漢還真被外甥關切的言語感動了,心裡說,外甥畢竟是外甥,心裡還是惦念著舅舅,當下話語也稠了,把昨晚發生的事一勺倒一碗地給外甥敘說了一遍,雷娃訝然問道:「舅,你真格有槍?」

  宋三老漢對外甥並不加疑,如實相告:「哪來的槍,只是放響了一枚紙炮。」

  雷娃不相信:「是紙炮?土匪沒聽出來?」

  宋三老漢笑道:「起初我也有點納悶,他們咋沒聽出來是紙炮?後來仔細一想就明白了。」

  雷娃忙問:「明白啥了?」

  「常言說得好,做賊心虛。別看土匪凶神惡煞似的,其實說到底是賊。是賊就怕人膽子正,他們聽見炮響,哪顧得辨真假,撒腳趕緊就跑了。」

  雷娃似有所悟,連連點頭稱是,俄頃,又問:「你沒看出是哪股土匪?」

  宋三老漢搖頭:「那伙土匪用鍋灰抹了臉,看不清眉眼。」

  雷娃又與舅舅拉了幾句閒話,便起身告辭了。

  幾天後,兩個當兵的來到鎮東街口,年長的三十出頭,年輕的二十剛過,腰間都挎著盒子槍。看模樣是當官的帶著一個衛兵。時值黃昏,他們進鎮借宿。東街口大都是窮家小戶,沒有多餘的房子,有人便指著宋三老漢的青磚門樓說那家有閒房,讓他們去借宿。二人來到宋三老漢家,說明來意。老漢古道熱腸,說閒房有好幾間,只是世事不太平,常有土匪夜入民宅打火搶劫,就怕禍殃長官。軍官一拍腰間的盒子槍,笑道:「怕啥,難道土匪還敢搶我不成!」

  那衛兵也笑著說:「我還沒見過土匪長的啥模樣,今晚夕他們能來我倒想見識見識。」

  宋三老漢見他們如此這般說,便讓老伴拾掇閒屋,安頓他們住下,並端來飯菜給他們吃。軍官和衛兵連聲道謝。老漢說:「謝啥哩,誰出門在外都不能背著屋背著鍋。」隨後又再三告誡,不可睡得太死,防賊之心不可無。

  說來真是湊巧。是夜,那伙土匪又來宋家打劫,響動聲驚醒了一家人。宋三老漢隔著門縫看見院中亮著幾束火把,火光中人影憧憧,忽長忽短忽明忽暗,如魔鬼變化嘴臉。老漢看出此次不同上次,匪勢不少,驚恐得舌頭都不聽使喚。老伴把紙炮塞到老漢手中,顫聲說:「他爹,快放!」

  老漢緊捏著紙炮,沒有放。他心中明白這次紙炮再多,球用也不頂了。一時間他驚慌失措,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睡在客房的軍官和衛兵也被驚醒了。倆人躍身而起,衛兵爬在窗口往外看,低聲道:「營長,來了土匪!」

  營長說:「狗日的還真格找上了門!別慌,看我的!」跳下炕,掏出手槍,隔門打了一槍。

  槍打空了,卻把外邊的匪首嚇了一跳,罵道:「驢日的!不是說沒有槍麼?哪來的槍響?!」

  這時就聽一個聲音在說:「別怕,沒槍,是紙炮。」

  宋三老漢聽那聲音十分耳熟,急切中卻想不起是誰。

  匪徒們聽說沒槍頓時膽壯了,舞刀弄棒的往裡就沖。營長爬在門縫看得真切,怒罵一聲:「狗日的找死!開火!」手中的槍響了。衛兵也開了槍。兩個匪徒倒在了血泊中,匪首曹二的胳膊上也挨了一槍。匪徒們都傻了眼,慌忙趴在地上不敢動彈。曹二捂著傷臂痛歪了臉,惱恨地大聲叫罵:「雷娃,我日你先人!你敢欺哄老子,那槍子是從你媽X里鑽出來的!」

  聽不見雷娃的聲音了。他萬萬沒想到舅舅真的有槍,而且打傷了匪首曹二,雷娃這時已嚇傻了,躲在黑暗的角落直哆嗦。他真怕被舅舅發現,一槍崩了他。匪首曹二的怒罵把他又嚇靈醒了,曹二是個二桿子,他誤報了情報,又打傷了曹二,曹二這回非剮了他不可。他哪裡還敢應聲,腳底抹油,慌忙溜了。曹二不敢往裡再沖,命令匪卒抬上受傷的同夥撤了。

  此時宋三老漢才幡然醒悟,是外甥給土匪做眼線來搶劫他。怪不得那崽娃子捨得一斤點心來看望他,原來是黃鼠狼給雞來拜年。那崽娃子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對自己的親娘舅也能下黑手。宋三老漢氣得渾身篩糠,差點背過氣去。今日兒晚夕若不是兩個當兵的來借宿,若不是他們手中有槍,那他早就成了土匪嘴裡的一塊肉,愛咋嚼就咋嚼。當下他就怒氣沖沖地找外甥興師問罪,可哪裡能找見外甥的人影。他青著臉連連跺腳,直罵:「孽障!孽障!真真一個大孽障!」

  此後,雷娃好長時間不敢回野灘鎮,一來他怕見到舅舅;二來那股土匪的首領曹老二說他欺哄了他,放出話來,要挖他一個眼珠子。他整天價提心弔膽過日子,只怕落在了曹老二的手中。後來,他跑到終南山的黑熊溝去投周豁子。周豁子乜著眼把他打量了半天,問:「你叫啥名?」

  「我叫胡忠義,小名雷娃,你老就叫我雷娃吧。」

  「你咋不投渭北的曹老二?」

  雷娃便把他與曹老二結梁子的前因後果說給周豁子。周豁子冷笑道:「這麼說你把你舅都賣了?」

  「周爺,你有所不知,我舅那人嗇皮得很,是個守財奴,煙土用狗頭罐裝,銀元一摞一摞的,都不肯借給我一點點。」

  「你是他的親外甥麼?」

  「親親的親外甥,一點假都沒摻。」

  「那他咋就不肯借給你錢呢?」

  「他罵我是個逛鬼,說把錢借給我就是扔到了溝里,連個響聲都聽不見。你說氣人不氣人。」

  「你就為這事勾結曹老二去打劫你舅?」

  「是他不認我在先的。」

  「呸!」周豁子啐了他一口,「你先人給你起了個好名字,可讓你把這個好名字給糟蹋了。你對你的親娘舅都敢下手,我問你忠在哪裡?義又在哪裡?怪不得曹老二要收拾你哩!」

  「周爺……」

  「哼!我這裡的架板薄,擱不住你這號東西!」

  雷娃哀求道:「周爺,收下我吧,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

  周豁子冷笑幾聲:「你以為我這達的飯好吃?就你這個熊樣子怕是連槍都不敢開,你也就是有敢搶你舅的本事。我收下你怕曹老二拿尻子笑話我,也怕你把我也賣了。」

  雷娃繼續哀求:「周爺,收下我吧……」

  周豁子怒聲呵斥:「滾!再不滾我就把你的旋下來餵狗!」

  雷娃見狀,趕緊滾了……

  雷娃連當土匪的資格都不夠,十分沮喪,游狗似的四處閒打浪鬼混。去年初春,曹老二去縣城搶錢莊被擊斃了,雷娃聞訊才敢回野灘鎮。他無所事事,整天在街上閒打浪。用宋三老漢的話說,雷娃現時窮得精球打得炕邊響。好在他獨身一人,臉皮又厚,今日東家混一口,明兒西家蹭頓飯,倒也沒怎麼餓著。偌大一個野灘鎮養活幾個逛鬼是不成問題的。也應了那句俗語: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

  一天,雷娃又在街上閒打浪。是時,蘇萬山在茶館喝茶,一眼瞧見了他,叫了一聲:「雷娃!」

  雷娃扭頭一看,是鎮長叫他,屁顛屁顛地趕緊過去。「您老叫我做啥?」他哈著腰笑著臉。

  蘇萬山呷了口茶,上下打量著他,半晌不吭聲。雷娃被蘇萬山看得心裡直發毛,可臉上還是堆滿了笑,半點也不敢怠慢。蘇萬山乜了他一眼,隨口問道:「雷娃,這些日子你又裝啥瞎了?」

  蘇萬山此話一出,雷娃心裡頓時不發毛了。他早就摸清了蘇萬山的脾氣,蘇萬山這樣和他說話是抬舉他哩。他臉上的笑紋更多更深了:「在您老的眼皮底下我敢裝啥瞎,借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

  「真格沒裝瞎?」

  「真格沒裝瞎。」雷娃說著伸手在茶桌上的碟子裡抓了一把花生米,嚼得格崩響。

  蘇萬山笑罵道:「你狗日的跟誰都敢下爪子。」

  雷娃嬉皮笑臉地說:「我怕您老牙口不好,幫你吃幾口。」

  蘇萬山把花生米碟子往前一推:「都拿去吧。」

  「謝鎮長了。」雷娃端起碟子,把花生米一古腦兒倒進了自己的衣兜。

  「你幹啥哩?」蘇萬山問。

  「閒打浪哩。」雷娃嚼著花生米窺視著蘇萬山的面部表情。這些年在社會上鬼混,他學會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他看出蘇萬山有事,哈著腰說:「您老有啥事儘管言傳,小侄給您跑腿。」

  「正好,鎮公所有個公文,你跑腿去送送……」

  打那以後,雷娃就黏糊上蘇萬山,有事無事一天往鎮公所跑幾趟。蘇萬山也樂得支使他,常給他點小恩小惠。其實,蘇萬山知道雷娃的品行不端,他就沒把雷娃當人看。他身邊需要一條走狗,一條百依百順的走狗。他看中的就是雷娃的狗性,扔一塊骨頭就能把他哄住。雷娃得了好處,往鎮公所跑得更勤了,見人就裝出一副公家人的派頭,張口鎮公所如何如何,閉口蘇鎮長怎樣怎樣。久而久之,眾人都以為他當真的是「公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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