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2024-10-04 09:41:13
作者: 賀緒林
秋月不是渭北土著,老家在陝南漢中。她父親李茂源是個生意人,早年來渭北經商,如今在縣城開了個京貨鋪,生意很是紅火。去年暮春,李茂源接到家書,說是二女兒秋月不幸喪夫。他生了四個兒女,兩男兩女,兩個兒子和大女兒都在老家成家立業。秋月從小在他身邊長大,及笄之年他本想在渭北給秋月找個婆家,可老伴堅決不同意。老伴說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他們不能客死異鄉,遲早要回陝南老家,不能把女兒孤零零地丟在渭北,說啥也要在陝南老家給女兒找婆家。後來他送秋月回到陝南她外婆家,在老家和一個張姓的小伙定了親。沒料到秋月結婚不到半載女婿病亡,真是令人心痛。他和老伴相商,決定接秋月來渭北,暫且離開那傷心之地,再作打算。
陝南與關中隔著一道秦嶺,往返一千餘里。尤其是秦嶺之中常有歹人出沒,極不太平。李茂源是個謹慎人,自思接女兒比去省城進貨更為不易。貨丟了也就是折點錢財而已,若是失了女兒可如何了得!加之老伴李劉氏思女心切,說啥也要回老家看看。他當機立斷,出重金請威震三縣的鏢師彭大錘做保鏢。
去時,李茂源雇了一輛轎車做妻子的腳力,他騎著馬伴著轎車同行。大錘騎著一匹快馬在前邊開道,大錘的一個徒弟墊後。大錘自思出這趟鏢不會有啥大麻煩的,因此沒多帶人。一行五人晝夜行宿,一路平安地到了漢中。
到了漢中卻遇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秋月婆家的大哥見兄弟命喪黃泉,弟妹長得俊俏出眾,便起了歹意,要納秋月為妾。秋月不肯,他惱羞成怒,把秋月賣給了一個惡少。那惡少是個獨眼,三十出頭還沒有娶上媳婦,花了三百大洋買下了秋月。他們到達秋月婆家之時,恰好那惡少帶著一夥家人來娶親。秋月哭嚎著,死活不願嫁那獨眼惡少。他的大哥和嫂子把秋月拖出了家門,交給了來娶親的獨眼惡少。秋月的大哥拿了大洋說:「人我是交你了,往後就沒我的事了。」
獨眼惡少抱著秋月就往轎車上塞。這時李茂源夫婦和大錘趕到了。
「秋月!」李茂源痛聲叫道。
秋月閃目疾看,是父親!她大呼:「爹,快來救我!」
李茂源撲過去抓住惡少的胳膊,怒喝道:「放開手!」
惡少一怔,看清是個老漢,惱怒道:「你是個弄啥的?滾開!」
李茂源說:「我是她爹,她是我女子!」
惡少又是一怔,拿眼睛看定秋月的兄嫂:「你們沒說過我有丈人爸?」
秋月的大哥沒料到李茂源此時會出現,他愣了一下,咬牙說:「別理識他,你趕緊把人拉走。」
惡少對李茂源說:「老漢你鬆手,這個媳婦我可是花了三百塊大洋的。」
李茂源說:「我給你三百塊大洋。」
惡少獰笑道:「咋,你還想跟我爭媳婦?」
李茂源大怒:「放屁!她是我的女子!」
「你的女子?我可不敢認你這個丈人爸。滾開!別耽擱了我入洞房的時間!」
李茂源哪裡肯走,只想著救下女兒。惡少急了眼,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爹!」秋月哭喊著。
「秋月!」李茂源掙紮起身,又去阻攔惡少。
惡少沒料到節外生出枝來,心裡著急,舉拳又朝李茂源打來,卻被一隻大手攥住了手腕。他轉臉一看,是個魁梧英武的年輕漢子。他更加惱怒,想抽回掌劈了年輕漢子。可年輕漢子的大手如同老虎鉗緊緊地鉗著他的手腕,讓他動彈不得。
「把人家的女子放了!」年輕漢子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惡狠狠的凶煞之氣。
惡少掙脫不開身,極不情願地放了秋月。秋月撲進了父親的懷抱。年輕漢子這才鬆開了惡少。惡少眼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了,急紅了眼,大喊一聲:「弟兄們,給我上!」
十幾個壯漢挽衣袖捋胳膊的撲了上來。李茂源急叫道:「大錘,當心!」
大錘冷笑道:「我的錘頭子(拳頭)正癢著哩。」握拳迎了上去。大錘的徒弟磚頭也急忙迎戰。
那伙壯漢仗著人多勢眾,把大錘師徒二人團團圍住,想來個群狼吃猛虎。大錘師徒毫無懼色,拳腳並用。拳腳到處,便聽「哎喲」之聲。幾個回合下來,地上躺倒了七八個,其餘的嚇得往後直躲。大錘一個箭步過去,一把抓住惡少的衣領,說道:「我看你是不想要剩下的這隻燈了!」一隻手指梭標似的要戳惡少的獨眼。
那惡少原是個糠心蘿蔔---------軟人的害,惡人的菜,自知今日兒遇上了克星,雙腿一軟,跪倒在腳地,連連求饒:「好漢爺饒我……」
「往後你還敢不敢作惡?」
「我再不敢了……」
「那三百塊大洋是咋回事?」
「他拿了我三百塊大洋……」惡少指著秋月的大哥。
秋月的大哥的身子縮成了一團,瑟瑟發抖。大錘走了過去,目光如炬瞪著他。他顫聲求饒:「好漢爺饒命!」
「錢呢?」大錘問。
秋月的大哥雖說愛錢,可也知道命比錢更值錢,急忙把到手的錢全交給了大錘。大錘把錢扔給了惡少,厲聲訓斥:「往後若是讓我聽到你還再作惡,我就戳滅你剩下的燈!滾吧!」
惡少慌忙帶著他的人滾了……
第二天,他們就驅車離開漢中返渭北。大錘和李茂源都暗暗捏著一把汗,他倆都擔心那惡少會不會糾集一夥歹人來尋釁滋事。翻過秦嶺,沒遇到什麼麻煩。他們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日,看看天色將晚,一伙人便在山腳一家客店住下。明天渡過渭河就到了渭北地面。沒曾料到當晚出了事,小河溝里翻了大船。
是夜,他們一夥占用了三間客房,秋月娘和秋月住一間,大錘和李茂源住一間,大錘的徒弟磚頭和車把式住一間。前半夜大錘睡得很實在,交過子夜他靈醒過來。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他深知干鏢客這一行是提著腦袋換飯吃,因此行事十分謹慎。在他的經驗里,前半夜不會出啥事,出事都在後半夜。特別是麻明那陣最愛出事。俗話說,麻明的瞌睡大姑娘的舌頭,那是最香的東西。越香人越貪,貪了就起禍殃。這個非常清楚淺顯的道理卻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視。
靈醒後,大錘就支楞起耳朵聆聽外邊的動靜,窗外只有颯颯的風聲。漸漸的困意又上來了,他合上了眼睛。連天趕路,實在是太辛苦了。就在似睡非睡之時,外邊一個異樣的響動,儘管很輕,還是把他驚動了。他翻身爬起,把耳朵貼在窗紙上,只聽外邊有人壓低聲音說話。一個是店主的,另一個聲音很粗重,不知是什麼人。
「四男兩女,兩個下人睡在外間,女眷睡在東屋,掌柜的和保鏢睡在西屋。」這是店主的聲音。
「貨多麼少?」粗重的聲音。
「貨不多,可有兩個女人哩。那個老的不說,那個小的也就十八九歲,我還沒見過那麼漂的女人哩,簡直就是仙女下了凡。」
「女人歸我,貨歸你。咋樣?」
「這個……」
「這個那個的啥哩!下回弄下女人歸你。」
「你可要說話算數。」
「你放心,別不識抬舉了。」粗重的聲音不耐煩了。「他們有傢伙麼?」
「可能有吧。」
原來是家黑店,店主和土匪沆瀣一氣,合夥打劫。大錘頭皮一炸,情知不好,推了一把身邊的李茂源,低聲道:「有賊!快起來!」
李茂源忽地坐起身,驚問:「賊在哪達?」
「在院子!」大錘掣出槍來,已站在門邊。
李茂源驚慌失措,慌忙中不知把啥東西撞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響。外邊的賊人被驚動了,只聽賊首一聲喝喊:「弟兄們,動手!」
便有人撞門,靜夜中聲響如雷。李茂源嚇得渾身篩糠,不知所措。
門被撞開了,一個彪漢撲了進來。大錘閃身出來,抬腿就是一腳,只聽那彪漢「哎喲!」痛叫一聲,似一個大麻袋重重地砸在了院子。院裡一片驚呼。
大錘壓低聲音對躲在他身後的李茂源說:「李掌柜,別出屋,我保你性命無虞。」
李茂源已驚得出不了聲來,只是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
忽然,傳來一聲疾呼:「他爹,快救秋月!」
是李茂源的老伴李劉氏在呼救。李茂源忽地直起了腰,往外要撲。大錘抓住他的後衣襟把他拽了回來,低吼道:「你不要命了!」
「秋月!」李茂源痛叫一聲,淚流滿面。
又是一聲銳叫:「爹,救我呀……」
是秋月!
李茂源紅了眼睛,大叫了一聲:「秋月,爹來了!」掙脫了大錘的手,瘋了似的撲出了屋。
這時槍響了,李茂源倒在了院子。院子的火把通明,李茂源的白綢衫子被鮮血漿了。李劉氏和秋月哭喊起來。
大錘獨闖江湖多年,很清楚道上的規矩,土匪只謀財不害命。剛才那個彪漢闖進屋來,他沒下狠手,只是踹了一腳,給對方點顏色瞧瞧,讓對方知難而退。沒想到這伙賊人吃錯了藥,不僅不退,反而動了槍打死了他的僱主。他頓時怒火攻心,熱血直往頭頂撞。
這時就聽磚頭在外間喊:「師傅,這伙土匪凶得很……」
又響起了一陣槍聲,磚頭的喊聲消失了。顯然,磚頭和車把式慘遭毒手。
大錘雙目噴出火來,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日的跟爺爺動槍,那就別怨我手黑!」順手抓起床上的枕頭,猛地擲到了院子。
一陣亂槍,枕頭開了花。在此同時,大錘手中的槍也響了,有三個漢子躺倒在院子。他就地一滾,人已到了院中。賊人們被他如此了得的身手嚇得往後直退。他目光一掃,借著火把的光亮瞧見秋月娘和秋月分別被兩個壯漢擄著。他瞅准機會,身子猛地一旋,把一把短刀就近插進擄秋月娘的漢子的軟肋。那漢子痛叫一聲,倒在了地上。秋月娘也軟在了腳地。他俯身想攙扶起秋月娘,秋月娘卻猛推他一把,銳聲道:「別管我,快去救秋月!」
大錘略一遲疑,就要往過沖。擄秋月的賊人看出他的厲害,疾聲道:「別過來!過來我就宰了她!」一把刀就擱在了秋月的脖子上。
大錘怕傷了秋月,不敢貿然衝上前。那賊人獰笑著,擄著秋月往門口移步,企圖顯而易見。
「媽!」
「秋月!」
秋月和秋月娘都泣聲銳叫。
「別吱哇!誰吱哇就殺了誰!」賊首在怒喝。
秋月和秋月娘不敢叫了,都怕賊人動怒殺了誰,只是流淚抽泣。眼看擄秋月的賊人就要到門口了。大錘額頭沁出了冷汗,他急中生智,猛喊了一嗓子:「磚頭快來呀!」
院中的人都是一驚,移動目光搜尋叫磚頭的人。也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大錘躥到了擄秋月那賊人的身邊,手中的短刀隨即刺進賊人的後心。他沒有使槍,怕誤傷了秋月。
這時賊首醒過神來,紅了眼,大吼道:「抓住他們,別讓狗日的跑了!」率先往過就撲。
秋月娘拼出全身氣力,猛地撲過來抱住了賊首的腿,大喊一聲:「快跑!」
賊首沒防備,絆倒在地。他十分惱怒,回手一槍,打死了秋月娘。可秋月娘還死死地抱著他的腿,等他拼力扳開秋月娘的雙手爬起身時,大錘拽著秋月的胳膊早已跑出了門外。
門外正是黎明前的黑暗,黑暗之中似乎處處都埋伏著殺機。賊首已嘗到了大錘的厲害,哪裡還敢追擊,倉皇收兵。
大錘拽著秋月的胳膊慌不擇路,借著夜幕的掩護逃出村外。一口氣跑出二里多地,秋月掙脫大錘的手,跌坐在地,拉風箱似的喘著氣。
「咋了?」大錘也牛喘著。
「我……我……跑,跑不動了……」
「你不要命了?」
「要殺要剮隨他們……我爹我媽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秋月大放悲聲。
大錘慌忙捂住她的嘴,斥責道:「悄著點!把土匪引過來咋辦?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哩。」
秋月只好忍住悲聲。大錘聆耳細聽,身後沒有追殺聲,便不再強迫秋月趕路。歇息片刻,大錘定下神來,抬眼看天,東方已露魚肚白色。他暗自思忖,這地方不可久停。
「走吧。」大錘催促。
「我真格的走不動了……」秋月泣聲說。
「這地方久停不得,掙扎著走吧。」
秋月掙紮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幾步,又跌倒了。大錘見此情景,略一遲疑,攙扶起秋月迤邐往北而去。